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这话,是真理。
宁颜原本与李立平相处,多少有一点勉勉强强的意思,她觉得李立平不够大气,不够有男子气,太过细心敏感,心事也很沉,可是,日子久了,却因为相同的原因,宁颜对李立平产生了一份真感情。
抛开别的不说,李立平对宁颜是真好。
他每天九点半才上班,可是他六点钟就起床,骑车跑到宁颜家巷口,等着送她上班。并且,只送到离宁颜家校还有二百米的路口。他知道宁颜面皮薄,吃不住同事们的打趣。逢到有下雨天,一定会送来雨伞。宁颜想吃什么,只要略提过一句,他总是想法儿买了来。去宁颜家里时,他看见了她的那些藏书,宁颜爱白色,所有的书都用雪白的纸包好,他便坐下来,用他那一手蝇头小楷替她一本一本地在封面与书脊上写好书名与作者名。
他们相识的第一个春节,李立平想要宁颜跟他回老家去见父母,吞吐着把意思说了,宁颜回去向母亲说了。宁颜妈妈断然否决:“不行。这才认识几天啊?那么早跑到男方家里,会叫人看轻的。如果男方家在南京也就罢了,可是在外地,到时候还得住在他家,若是以后谈不成,叫人说闲话。”
从小到大,宁颜的事儿都是妈妈做主,宁颜大多是唯命是从的。当然这一次也不例外,不过这次,宁颜听得心甘情愿,因为她自己心里原本就十分犹疑,总觉得见了家长就有尘埃落定的意思。
宁颜的心里,有一点点小小的不甘,藏在内心的最深处,像长了一只小小嘴巴的小生物,不时地跳出来细细啃噬着宁颜小小的虚荣心,叫她不得安宁。
李立平也没有强求,自己母亲那里却有点不高兴起来。
李母就在儿子跟前说:“这么大的架子,请不动哦!”
李立平替宁颜辩解说:“女孩子总是矜贵一些,这说明她不轻浮。”
母亲更不高兴了,脸挂得老长,一直到年三十的晚上,年饭上了桌还是不快。
倒是李立平的爸爸说了一句:“女侠子(方言:女孩子的意思)尊贵一点也是好事,以后结了婚才能踏实跟我们儿子过日子,大过年的,年饭吃不痛快,一年都过不好。”
李母是个老派人,最看重年饭,老伴这么说,加上大女儿带着女婿外孙今年在这边过年,这才露了点笑容。
谁知李立平在家里只呆到初三,就急着要回去。
李母的气就又涌了上来:“年年都是赖到开学了还不肯走的,这次急得像猫抓心,全是为了那个女侠子,我儿子就这点出息!”丢了手里的活儿,连带的东西都不肯替李立平准备。
李立平讪讪地跟在妈妈的身后转了半天,老妈的脸色不见半点好转,也拧了起来,觉得做妈的全不体恤儿子的心情,只把那无用的面子派头摆在第一位,也拉下脸来说:“也不想想,我都三十多的人了,碰到一个合适的容易吗?难道非得把我的事儿搅黄了你才高兴?”
母子两个大年里头就冲突起来。
到了初三那天早上,李立平执意要走。最后还是老爸包了一包吃的用的,送了出来。
李立平揣了一肚子的气,坐在开往南京的大巴上,大巴倒是很空,可是因着前不久的春运高峰,所以很脏,气味难闻得很,李立平的心情更加恶劣起来。
车子快到南京时,李立平想起马上就可以看见宁颜,心情才舒缓了。
他是真的想她了。
到了南京,一下车,李立平就受了风,感冒了。
好容易熬到第二天,打电话给宁颜,宁颜在电话里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惊讶:“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不是说呆到开学的吗?”
李立平说:“我实在想你想得受不了了。”
宁颜听了,有点感动,却又有点别扭,总觉得这么裸呈的话听来不太舒服。
李立平又说:“本来很想马上来看你的,可是,感冒了,怕过给你。”
宁颜的心又开始自责起来,想想他年都没有在家过完就回来,还不是为了自己,怎么自己居然会有不舒服的感觉,便说:“那有什么呢,来我家吧。我妈正好做了鸡汤,你喝一些就好了。”
李立平在去宁颜家之前,把自家带来的一些东西摊在床上看了看,满眼看去也找不出一件拿得出手的,就上超市想买点年礼带过去。凡略拿得出手的东西,无不贵得让李立平咋舌,捡着买了两样,去了宁颜的家。
宁颜看着李立平进门来,带进来一股冬日清冽的寒气,半旧的黑呢大衣里换了浅灰的新西装,平添一股书卷气,发觉自己还是挺想念这个人的。
两个人虽分开不久,但都有一点久别重逢的别样情怀,一个站在门边,一个站在门里,相视着微笑,竟然忘了说话。
有一个人把这一切看在了眼里。
是宁颜的母亲。
自宁颜与李立平确定了恋爱关系以来,宁颜妈妈的心境一天差似一天了。
宁颜妈妈是家中的独女,以前家里很有些底子,开着一家几家店面,还有一个织绵的机坊。现住着的这套独门小院是祖上留下来的,文革的时候,她们一家被挤进了原先佣人住的小厢房里,而那阔大的几进屋子里,却住进了好几户人家,都是些城市贫民。在宁颜妈妈看来,他们极其粗俗,有着诸多不良生活习惯,但是又很凶恶,很会吵架。那时候宁颜的母亲还很小,因为是独女,本可以留城的,可是因为成份不好,还是下放到了泗洪,很吃了几年的苦。后来还是靠父母买掉了藏起来的几件家传物件,换了钱找了路子,她才回城来。
她原本是个心高气傲的人,读书成绩也很好,可是因为下放,把读书的机会也耽误了,一时只觉得这一辈子就这么无望了。
到了婚嫁的年纪,她觉得又有了新的机会,她决心找一个真正的读书人。千挑万选之下,选了宁颜的父亲。
宁颜父亲是一个清贫的读书人,虽然现在做了高工,但是因为早年丧母,继母待他不好,他很小就出来自谋生路。还算他不甘下流,不管多难都坚持拼命读书,考入南京最好的学府,进入一家军队部门下属的研究所,评上了高级工程师。
文革之后,这一座独门小院又归还了宁颜母亲一家。这时候,宁颜的外公外婆已经去世,宁颜的母亲就是在这小院里结的婚,宁颜父亲也算是倒插门。
宁颜的父亲当年虽然十分贫困,却长了一付好相貌,牙白面孔,星眉剑目,身姿清俊,他是宁颜妈妈的骄傲。
宁颜是他们的独女,容貌上像足了父亲,却多着一份女性的柔美。宁颜从小身体不好,时不时地要闹一场病,爸妈也无老人帮手,实在是不容易把她带大了。宁颜从小与母亲特别亲近,什么事都与妈妈说。直到她上了师范也是如此。
可是,就有这么一个人,闯入了母女俩亲密无间的日子,分去了女儿的注意与爱。
而且,又是那么样一个横看竖看都不怎么样的人。
也不知怎么的,宁颜妈妈总觉得李立平配不起女儿,从外表到学识,都不是她理想中值得骄傲的女婿,可恨宁颜这丫头,她怎么就一头栽了进去呢?宁颜妈妈常常这么想。
自女儿与李立平恋爱以来,似乎与妈妈的知心话也少了许多,怕是都跟这个人说了吧。
宁颜妈妈一肚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怨气终于在这一个春节找到了出口。
看到李立平回来,宁颜妈妈私底下跟宁颜说:“他怎么又感冒了?看起来好像身体不太好的样子。这以后,是他照顾你还是你照顾他?我说你,也好好想清楚才行。”
过一会儿又加上一句:“也不知是真的身体不好还是娇气。男人娇里娇气的有什么出息!也不是什么大家的公子哥儿!小地方的人而已!”
宁颜听着母亲的话,觉得非常的迷惑。
她不明白,一直为她的婚事着急的母亲,为什么现在却好像并不希望她马上能找到归宿似的。
隐隐地,她也觉得母亲不太满意李立平。
多多少少的,母亲的想法儿影响了她,这也是她至今不能彻底决定自己心意的原因。
她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总有一天,母亲的诸多不满会爆发出来,只是没想到有那么快。
那天,正巧李立平来家里看宁颜。
过了初五,宁颜也病了,但也说不出哪儿不好,只是懒懒的,胃口很差,头痛,到了晚上就咳嗽,摸着也不发烧。妈妈说了几次要带她去看看,可是宁颜最怕去医院,妈妈也说,反正春节期间,医生们也没有心情好好看病,就说过了年带她找相熟的医生好好地检查一下。
因为怕累,这一天,宁颜与李立平两人也没有出去,就呆在宁颜的卧室里看书看片子,呆到九点多钟,李立平要走,说是让宁颜早点休息。
李立平过去与宁颜的爸妈打招呼,宁颜妈妈还是做足了客气的功夫,说是宵夜好了,今天有新鲜的酒酿小元宵,叫他留下来吃了再走,李立平说不了。
说着往门口走去,回过头却多加了一句:“啊,对了,阿姨,宁颜一个晚上都在咳嗽,你有空的话,带她去看看吧。我要带她她不肯去。”
宁颜暗叫一声不好,随即去看妈妈的脸色时发现已是一片乌云。
宁颜妈妈登时觉得心里过了一根尖刺似的,脸色马上变了:“我是说要带她去看呀,可是她死活不肯。跟医院里有人要吃她似的!”
宁颜声音颤抖着干笑:“明天我自己去好了。我妈身体也不好,不想让她操心。”
李立平倒没有查觉什么,往大门口去了,宁颜妈妈跟着他去关院门。
宁颜忐忑地等在当下,只听耳边轰的一声,母亲一定是用力关上了小院的防盗门。
果然,母亲一进屋里,便直了嗓子冲着宁颜发作起来:“他李立平有没有搞错?我养了二十几年的女儿,我不比他上心?用得着他来提醒我?他算个什么东西?才个把月的功夫,他以为他当定了我们方家的女婿了?”说着流下泪来。
宁颜只吓得胸口闷涨,小心地辩解道:“他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随便说说。”
母亲的声音越发尖厉起来:“没有别的意思?我告诉你,他的心思深着呢!就是在离间你跟家里人的关系,一旦你跟家里人不亲了,你就由着他摆布了!你别糊涂,一门心思地栽进去,有你后悔的日子!”
宁颜也提高了嗓子叫了声:“妈!”
“怎么?现在有了男人,就敢跟家里人大小声了?”
宁颜长到这样大,从来没有听到这种难听的话,只觉人沉到了底,陷进了泥里,污秽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