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颜家房子的问题最终还是解决了。
宁颜妈妈几乎是天天去单位点个卯,然后就跑到拆迁办办公室静坐。没办法,她想,家里没有门路,有的只是看得打不得的人,就只有牺牲了脸面,反正马上要退休了,时间是不值钱的。
这么半个月坐下来,拆迁办的人头痛了,这么个半老太太,天天黄着脸儿坐在那里不动地方,吃也不吃说也不说,万一出什么事谁也担不了责任。
宁颜妈妈最终签了那套中意的房子。
在最终签了字的那天下午,宁颜与妈妈一同下班,刚下公车,就看见爸爸在车站等他们。说是要请他们出去吃饭。
一家三口慢慢地往爸爸选中的饭店方向走。
宁颜觉得好像重回到儿时时光,这些日子以来与妈妈之间的隔膜在这样的时刻一点点从心头剥落,裸露出的只是最纯净最原始的血亲至爱的温暖。
她不由得一手挽住爸爸一手挽住妈妈,这个是她的亲爹亲娘,世上不会有人爱她如他们这样。
宁颜觉得疑惑,人为什么一定要结婚,两个原本完全陌生的人,走到一起,过上一辈子那么漫长的时光,唯一的维系,不过是薄弱如纸的所谓爱情。
在饭桌上,爸爸倒了酒,敬给妈妈,宁颜总觉得父亲今天的面容里交织着感激与哀伤,把他英俊的眉目衬映得那么凝重,宁颜简直心酸无比,可是又觉得幸福。
晚上,妈妈背人时对爸爸说:“你说,孩子养大了,为什么一定要她成家呢?今天我老想着宁颜小的时候,我们一家子,还在老房子里住着,你有空就会带我们出去吃饭,每年一到元宵节就去夫子庙看灯,我一闭上眼,就好像看见宁颜小小的个子拖着个大得不得了的白兔子灯走在前头。”
爸爸说:“女儿的事,由得她自己处理吧,你替不了的。”
妈妈说:“话是没错,我总是替女儿不值。我的女儿那么好。”
这以后,妈妈的心境似乎稍稍平静了一点,宁颜慢慢地也习惯了与李立平的相处,像流水,总是顺着自己的河道缓缓向前,一种懒惰的平静。
这平静终于在入冬以后的一天被打破。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地冷,才一立冬就零星下了场小雨加雪,这个城市一遇到雪天交通便会陷入混乱状态。宁颜劝母亲不必每天早起陪着她上班了,可是母亲不肯。李立平在一旁插了一句嘴说:“交通不方便的话,宁颜可以住到我学校那边去,我跟系里的师妹说一下,女生宿舍应该可以安排一个床铺的,我师妹是辅导员,这事儿也不难。”
宁颜母亲听了脸马上挂了下来:“那可不行。”
李立平走后,宁颜妈妈对女儿发火道:“那个时候叫他想想办法能不能在学校里找个一间半间空房,千难万难地一堆困难,这会儿倒容易了,还没结婚呢,就想把我们家撇在一边?一个没结婚的姑娘家,住到他那边去做什么?”
宁颜也气李立平,觉得他说话不经大脑。
没过两天,雨雪越发密集起来,有一天宁颜与妈妈足足在路上耽搁了三个小时才各自到单位。
宁颜妈妈说:“现在李立平怎么也不来接送你了?是不是觉得十拿九稳地拿住了你,不在意了?”
宁颜觉得这话真是从何说起,从何说起哟。
这一天,公车特别特别地拥挤,宁颜一上车便像小老鼠似的被牢牢地困在几个人中间,一下车,宁颜便发现包被划开了,可是钱包居然没有丢,因为她的钱包是放在夹层中的,反倒是一副眼镜被掏走了。宁颜近视有五百度,可是又爱漂亮,平时不肯总戴着眼镜,总是放在包里,上课或是看电视时才戴起来。妈妈说好,星期天陪她去重配一副。
这一个周六,李立平来找宁颜,听说了这件事,说不如我们现在就去配吧。
宁颜也没深想就跟他出去了。
宁颜父亲的研究所在城乡结合部,像是一个小小的城中城,也有一个大型的商场,货物多少有一点落伍。宁颜在商店的眼镜柜台挑了半天也没找到合适的镜框,李立平替她选了一副紫色边框的,说:“就这个吧,我喜欢你戴这个。”
宁颜也无可无不可地试了,买了。
新的眼镜戴上好像总有些不太适应,倒是异常地清晰,透过镜片看出去,宁颜发现李立平竟然有两份陌生,真是奇怪的感觉。
宁颜的父亲最近出差了,母亲去了朋友家,晚上回来三个人坐下来吃饭时,宁颜妈妈看到了女儿戴的新眼镜,立刻皱了眉头说:“哪里来的?”
宁颜说:“新配的。”
“我陪她去选的。”李立平说。
“在哪里配的?”
“就在商场里。”
宁颜妈妈勃然变色:“不是说好了我陪你一块儿去的吗?这副眼镜难看透顶!你那么巴掌大的脸,选这样宽大的镜架,把整个脸都遮没了!再说,眼镜怎么可以在商场的柜台里配?应该去医院眼科或是正规眼镜店!我不是跟你说过请了王伯伯帮你做散瞳的吗?”
宁颜真正被吓住了,她实在是没有想到母亲会对如此小的事情震怒至此,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李立平插嘴说:“这个不怪宁颜,其实是我……”
一句话未完,宁颜妈妈厉声说:“我跟我女儿说话你少插嘴!”
这么久以来,这是宁颜妈妈第一次真正在言语上把对李立平的不满暴露出来。
李立平回道:“阿姨,其实我们也没有别的意思,就是想着你平时也挺劳累,这种能处理的小事我们就自己处理了。”
宁颜妈妈说:“你跟我女儿还没结婚呢,不用在我跟前我们我们地说得那么溜熟!你们!你们是什么?”
说着,宁颜妈转身进了里屋。
剩下李立平与宁颜茫茫然对望,下一刻,李立平愤而夺门而出,把门摔得山响。
宁颜一个人呆站着,奇怪的是心里一点也不难过或是慌张,反而一点一点地松驰下来,像经过一场长途跋涉,终于到了目的地,尽管那地方并不舒适美好,总算是一个落脚点,不必再有前途未知的担忧。
过了一会儿,宁颜妈妈出来看见女儿还站在原地,微笑里透着古怪,心里没来由地慌张起来:“李立平走了?”
“走了。”宁颜说。
“你看,他这样对我摔摔打打。现在都这样,你要真嫁了他,他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到时候我们是不是要弄个蒲团来拜一拜他?”
宁颜又笑一笑说:“有没有那么一天还难说呢。”
说着走开。
宁颜妈妈倒愣住了,女儿突然褪去了那种小心谨慎巴巴结结的神色,有点让她摸不着头脑。
宁颜妈妈心里有了踩不到实处的忐忑。
那一个晚上,宁颜睡得早,而且睡出奇得好,连梦也没有。
宁颜妈妈踮了脚在女儿房前听动静,半点哭泣的声音也无,宁颜妈妈推推女儿房门,是锁着的。
她一屁股跌坐在女儿门前的地板了,又挣扎着想爬起来打电话,是先打给老公还是先打给110,亦或是先行将门撞开看一看?
还未等她有任何动作,忽听得女儿在里面轻轻的咳嗽声。宁颜这几天气管炎犯了。
宁颜妈妈好容易站起来,跌跌撞撞回房,在床边坐下时才发现手抖得连衣扣都解不开。
一夜里,她起来好几回,耳朵贴着女儿的房门听动静,直到听到女儿一声半声的咳嗽才安心。
第二天,是周日,宁颜睡到快十一点才起来,发现母亲面目青肿,憔悴得不成样,宁颜居然硬起了心肠装做没看见。
三天后宁颜的爸爸出差回来,原本说好了,李立平会过来一起吃饭,他并没有来。
也没打电话来。
宁颜也没有打过去。
又过了两天,宁颜下决心跟李立平提出了分手。
因为报考人数众多,势头颇强劲,南大下半年增考一次MBA,倩茹劝苏豫去参加。她也回学校工作了。
倩茹现在几乎包揽了家里所有的家务。
原本在家里时,倩茹是唯一的女孩子,在亲弟弟及堂兄弟间极受宠,基本上不参与任何家务劳动,就是在跟苏豫结婚前由妈妈开玩笑般地培训了半个月,速成了两个菜一个汤好到了娘家充充场面。现在买汰烧煮,洗抹晾晒统统上了手,做的饭菜虽不十分出色也拿得出来了。她甚至开始学习织毛活儿。
倩茹发现,婆婆现在越来越安静,有点呆呆的,眼睛也完全不似过去的灵活,连自己身上也收拾得不如过去清爽利落,显出一点点老年人的邋遢来。只有在晚上苏豫回来以后,她才好像活泛一点。可惜苏豫在工作与考试间忙得抬不起头来,她的眼神总是恋恋地盯着儿子的身影,却又好像不敢明着看儿子,总是背着儿媳的眼偷偷地看,一旦与儿媳对上了眼马上怯怯的避开。
倩茹心里被悔意绞痛着,也在婆婆的面前惭惭地。这一天,看苏豫忙着看书,倩茹鼓足勇气打了大盆的热水,进了婆婆的屋。
“妈,来烫烫脚好不好?”
婆婆抬起头看她一眼又迅速地低下头去。
倩茹看她并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半跪下来替她除了鞋袜,把她的脚放进热水里。
倩茹看见她高高肿起的脚面,摸上去厚厚的,凉凉的,给人一种不太像人类肉体的心惊肉跳感,倩茹心酸的很。这个给了苏豫生命的女人,倩茹第一次觉得,她离她近了起来。
婆婆看着媳妇黑臻臻的头顶,突然像一个小孩子一样笑了一下。倩茹没有看到。
婆婆的糖尿病慢慢地在恶化着,她越来越消瘦,排尿次数越来越多,不得不用上了成人纸尿裤,倩茹永远都会记得第一次帮她穿上那个玩艺儿的时候她绝望惊恐的表情,大睁的眼睛里露出孩子似的羞愧慌张。
倩茹安慰她说:“其实老年人用这个很正常的。妈,你知道吗?现在有的人,年纪青青的,坐长途汽车旅行,还用这个呢。”
苏豫妈也不知道听见去没有,只突然伸出手来拉住倩茹的衣袖说了一句:不要说给苏豫听。
倩茹点点头,逃似地出了婆婆的屋子。
她想,她是不是造孽了呢?如果没有上一回的那一场争吵,婆婆一定不会这样。
倩茹小心地把这些事瞒着苏豫,苏豫自己也生了一场病,原本只是感冒的,却有两个晚上烧得吓人,烧退下去以后,又拖了好久没有好利索。
这当儿,之芸家里也出了大事儿。
之芸的父亲突然去世了。
之芸的父亲退休几年了,那天中午还一直坐在牌桌上,到晚上回家时都是好好的,吃了饭说是有点累,早早地上了床。
睡了没多久,之芸妈妈去看他时,发现他睡姿别扭,就想叫他洗一洗睡踏实,却怎么也喊不醒了。
之芸的姐姐嫁在外地,家里只母女俩个。
之芸叫了救护车把父亲送到医院。医生说是突发的心脏衰竭,之芸母女都十分惊诧,因为之芸爸从来没有得过心脏方面的毛病。
老人在重症室整整抢救了四五个小时,才送到病房里,第二天情况平稳了一些,之芸便回去收拾了一点东西,谁知回来的时候,父亲就弥留了。
在去世前四五分钟里,之芸爸清醒来一两分钟,喉咙里呼呼噜噜地响了几次,似乎是有话要说。
之芸把耳朵凑近父亲的脸,听了又听,才听得他说的是什么。
他说:小芸还没有结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