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平接到方宁颜的那封分手信时,只觉得头脑壳上一麻,站立不住,也顾不上合适不合适,就是办公室的长沙发上躺了下来。
好一会儿,才觉出惊异,伤心与气恼来。这些情绪翻江倒海而来,拍在他的心坎儿上。
这一刻,在他痛恨着方宁颜的残忍与无情无义时,却越发地觉出,自己是爱着那个女孩的。
难道我对她还不够好吗?难道我为她付出的还不够多吗?难道搭上了时间搭上了自尊搭上了感情就得这么一个结果吗?
李立平觉得这会儿自己的心里涌上了黛玉临终时那种咬牙切齿般地恨:方宁颜,你好!你好呀!
李立平连请了三天的假。
待平静了一些,他慢慢地想到,其实方宁颜多半还是迫于她母亲的压力吧,如今可不是封建社会,父母干涉子女恋爱婚姻不是没有,只是,真论起来,也干涉不了。只要方宁颜心里还有他,也不是挽回不了的。
李立平歇了两天,给宁颜写了一封长信。
他在信里对她说,我们并非性格不合,只是一时的意见不同,而且这种不同还多半来自于外力的因素,我觉得说分手太草率了一点,也许是你的一时之气。
想想我们有过的快乐日子,李立平最后写。
宁颜原本轻松的心情在接到李立平的来信之后又沉重起来。
她是真的不想再继续了,可是李立平不明白,他以为她在耍小脾气。
他们一个呼喊一个细语,可是,宁颜想,该怎么告诉他,离开了你,我的身心轻松愉悦。这话怎么说出口?正如李立平所说,他温柔地待她,他们到底还是有过快乐日子的。
李立平并没有收到宁颜的回信,那位热心的处长也没有给他带来任何宁颜的回音,李立平有点慌起来,这才觉查出,方宁颜怕是真的下了分手的决心了。他偷偷地跑到宁颜学校去等过她一次,宁颜下班走出来的时候,他看见她,大吃了一惊。
她不仅没有他想象中的憔悴哀婉,相反她目光清澈,步履轻快,脸上甚至有浅浅的春风一样的微笑。
李立平胸口闷闷地痛。
原来方宁颜并不是他想象中的那个小可怜,还有一种认知在他的心中也越发地清晰起来,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李立平有点想打退堂鼓了。不甘是一定的,只是,又能怎么办?
跟李立平一样慌的,是宁颜的妈妈,方爸爸劝过她好多次,女儿并没有怪你,宁颜妈却总是打不开心头的那个结。
她问老公:“话是这么说,可是你说她为什么单挑这么个机会?叫外人看了,不是我的错也是我的错了!”
方爸爸说:“你呀你呀,这辈子就纠缠在”叫外人看了“这句话里头。”
“人不就活一张面皮。若不是为了这张脸,横竖我也随着宁颜去了。唉,你说,李立平,配得上我们女儿吗?我现在想想,其实他也不算太差,就只我心里头有时有点过不去,真要说呢,也还可以。”
方爸爸叹气:“配不配是两个人心知肚明的事,是一种心灵上的契合,别的,都可以放在一边的。”
宁颜妈似乎没有细听方爸爸的话,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你说,李立平会不会真的答应宁颜分手呢?我看他平时脾气还是挺好的,不至于为宁颜闹点小脾气就当真吧?”
方爸爸说:“这事儿,你若是真为女儿好,就随她自己做主吧。”
“随她?她哪里真懂得厉害关系哦,这一转眼,二十八了,过年就二十九,一晃三十,三十岁以后,找个合适的可就更难了。条件好一点的早结婚了,没结的,恨不得找个小了十几岁的,难不成我好好的女儿给人家做填房?前两天,有同事以为宁颜还没对象,要给她介绍一个,我一听,说起来好,服装设计师,可是友谊服装厂都要倒闭了。那天宁颜表姨也跟我说,现在大学里的待遇是越来越好了,难得的是比较稳定。”
方爸爸笑一下低低地说:“淑慧,你是个好女人,要是你懂得适时地放下有多好!”
宁颜妈没有听清。
她背着宁颜与方爸爸做了一件事。
李立平在宁颜提出分手后一个月之后又找到了她,要求与宁颜复合。
“宁颜,你真就这么狠心?”他问。
宁颜看着他胡子拉茬的脸,瘦得如同被刀削下去了一块似的,也微微有些心酸不忍。
李立平几乎每天都在类思的门口等宁颜下班,一众老师都看在了眼里,他也不上前来说话,就只默不作声地跟在宁颜色身后,神色凄惶。
在家里,母亲的态度突然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每天和言细语地劝宁颜与李立平重新开始。
“多想想人家的优点与好处吧。错过了,就难了。”
宁颜说:“妈,我是真的不想再重来了。”
宁颜妈说:“女儿,我也知道你的心思,你以为前面有多少机会等着你吗?我实话告诉你吧,哪有那种好事啊。”
宁颜有点急:“妈,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真的想跟他分的。”
宁颜妈叭地把手里的一把剪刀拍在桌上:“那你早怎么不跟他说!非要做家长的替你背一个罪名!还白白耽误了这么一两年的功夫!你不听我的也罢,有你后悔的日子!”
母女二人又陷入了僵局。
夜深人静的时候,宁颜睡不着起来站在窗前,突然就生出了一点绝望的心,打开窗子看出去。
隐隐地似乎看到楼下站着一个人,那人抬起头来看她,那是埋在记忆角落里的一张脸,惨白的,略有些肿,浮在暗夜的微光里,然后他叫他:下来啊,下来啊!
那是宁颜大学时的同学,报到时她曾见过他,可是第二天正式开学时却听说他死了。
慢慢地才知道,原来他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他改嫁,继父待他不好,在他考上师范报完名的当天晚上,他与继父再次口角,继父讽刺他将来是一个没有出息的教书匠,他一气之下,在深夜时分从七楼顶上飞身而下。
宁颜说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我不认识你!
这个一面之交的男孩子,他用那样绝决地方式,勇敢干脆地解决了自己生活中的不如意。
他用断绝生命的方式使他的青春得以永恒,但是方宁颜没有那样的胆色。
又一天李立平跟在宁颜后面的时候,她停下来叫他:我们回去吧。
宁颜妈妈看见李立平平静里有一种以往从不曾有过的亲近。她留他吃了饭,饭后坐在一块儿聊天,说起学校与单位的事情,完全若无其实,一个月以前发生的事仿佛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
李立平这一晚颇有一点妙语连珠,妈妈很亲切,爸爸有点沉默,宁颜则有点迷糊。
事情的发展有一点超出李立平的想象,他料不到这一次的分手居然成全了他和宁颜的婚事。
李立平懂得打铁趁热的道理,很快向宁颜求婚。
李立平说:“宁颜,我会对你好的。一定。”
宁颜忽然觉得非常地疲累,那种累,从骨头缝里一丝丝地渗出来,没得让人灰了心,生了一切由得他去的绝望。
两家人终于坐在了一张饭桌上,饭店是宁颜妈妈选的,相当不错,菜一道道地上来,每一个人都穿着整洁得体,宁颜妈妈还戴上了藏了多年的翡翠的首饰。李家父母也是一身新衣,上面尚有浅浅的折痕,言语间非常地客气,直说自己儿子是高攀了。
李立平的母亲在饭桌上还用了公筷,熟极而流,仿佛从来都是如此讲究的。
他们商定了婚期。
李立平决定先暂时住在学校的筒子楼里。
宁颜妈原本提出给他们买一套房子,李立平拒绝了。他说,学校很快就要再次积资建房,想来应该可以轮到他,而且,他愿意与学校的人住在一块儿,人文环境好。
宁颜父母也同意了。
宁颜妈对宁颜说:“你不住在家也好。我们跟你们年青人也过不到一块儿去。有空常回来,也不是离很远的。”
数月的忙乱过后,还有两三天的功夫,正日子就到了。
这一天晚上,宁颜妈最后一次整理着女儿的嫁妆,把一床水红缎子的被子打开让女儿看:“这还是小时候李阿姨送的,你还记得吗?那时候你说这个真好看,妈就说等你出嫁时给你做床被子。一等就等了这么多年。这两床被子是请全福太太替你缝的,现在用这种被子的少了,都用被套。可是新房里终归还是要摆一下的。”
妈妈又把新买的一只小小皮箱拿给宁颜看:“这个箱子,等正日子的时候再拿走。你记住不要给李立平看,这是妈给你的。”她打开箱子:“到那一天,妈会在这四个角给你放上钱,这叫压箱底钱。你记住,这笔钱你用自己的名字在银行开一个户头,千万别让李立平知道。”妈妈絮叨叨地说着,也不看女儿:“这不是妈教你坏样,也不是要离间你们小夫妻的感情。李立平是个过日子的人,家里的钱他掌握着你也少操一份心,不过,自己要多留一个心眼,存一点私房。男人手里有钱,歪瓜裂枣的也周正起来,女人手里握着几个钱,多少长一点底气,你明白吗?”
母亲终于哭了,一滴泪亮晃晃地挂在鼻尖上,多少有点滑稽,像是舞台上含泪的小丑。
宁颜转回自己的房间,父亲跟了进来。
他穿着居家的衣服,身姿依然挺拔,面容在灯光下看略有些苍老,衬得眉宇间两分忧伤愈发地鲜明。
父亲问女儿:“宁颜,你是不是,真的想跟这个人结婚?”
宁颜过了一会儿答:“是不是都要结,已经领了证了。爸,从法律上来讲,我是已婚人士了。”
一九九九年的年底,李立平与方宁颜结了婚。
新婚的那天晚上,宁颜背着李立平打开母亲一直拎在自己手上直到最后才交给她的小皮箱。
四个角里果然压着厚厚的一叠钱。
每个角两万,一共八万。
宁颜把钱装在一只旧的鞋盒里,塞进床下的角落里。过了两天,真的在银行开了一个户头。她也没有想到,有一天,真的会用到这笔钱,度过一段最难的日子。
倩茹的婆婆病得更厉害了,倩茹与苏豫在医院单位与家的三点一线间疲于奔命,苏豫还要去上课,更是忙得不可开交。
倩茹妈帮他们找了一个保姆,四十来岁的年纪,家事挺利落,饭做得也不错,但是人家明说了,生病的老人她是不负责侍候的,所以,看护苏豫妈的责任渐渐地多半落到了倩茹的肩上。
这一天,倩茹回家一进婆婆的房门就闻到一股子恶臭,她走到婆婆床边。
婆婆坐在被窝里抬眼望着她,眼神如同犯了大错的孩子一般地惊恐。倩茹想把她的被子掀开,她死死地抓着被角不放手。
“妈,我看看,没关系的。”倩茹执意拉开被子。
那种气味简直能把人冲一个跟头。婆婆开始低低地哭,枯枝一样的手指攥得紧紧的,拼命地想重新把被子捂上。
倩茹叫来保姆,开始那位阿姨颇有点犹豫,不太想帮忙。倩茹软语请求了半天,她上前来,帮着倩茹一起把苏豫妈从床上抬下来,推进卫生间。倩茹只穿了内衣裤,替婆婆一点点地冲洗了半天,擦干,再帮她换上干净衣服,又和保姆一起把她放进轮椅里,暂时坐在客厅。
倩茹再去收拾那一团糊涂的床单与被子,放到水笼头下冲,再泡进洗衣机里,倩茹自己才又去卫生间洗了个澡,在哗哗地水声里,倩茹拼命地呕着,五脏都要吐了出来似的。
等到一切弄完了,倩茹端了做好的饭菜去婆婆屋里。
苏豫妈已平静了下来,端了饭慢慢地吃完。倩茹收了碗筷转身刚要走,苏豫妈伸手拉住了她的手。
她说:“有劳你,倩茹。”
她说话已不大清楚,缓慢地,一字一顿,语音古怪。
但是她叫了她的名字,还说有劳她了。
苏豫是从保姆的口中知道这些事的。苏豫问倩茹:“你不会再怪我妈妈了吗?不会怪了吧倩茹?”
倩茹说:“不怪了,虽然那种伤害很难忘记,但是会淡的,时间过了也就淡了。”
苏豫拉了倩茹的手,突然说:“我觉得我妈妈不会有多少日子了。”
倩茹赶紧打断他:“别乱想苏豫。”
苏豫抬头,倩茹发现他们母子那种哀哀的神情惊人的相象:“倩茹,你说,要是我妈不在了,我怎么办?”
他的眼睛里慢慢地浸了泪,眼珠乌黑的,像一只小狗儿。
倩茹让他把头靠进自己的怀里说:“你还有我呢。”
之芸在父亲死后,决定不再相亲了。
她也不知道是不是在等待,也不知道等的是什么。
只是不想心里头藏着一个人,穿梭在不同男人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