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之芸站在校长办公室,盯着校长圆白的脸,盯得校长的目光开始躲闪。
“为什么不允许我去参赛?不是说学校赛课前两名可以报名的吗?”
之芸的口气有点儿冲,校长不太高兴,说:“学校做这样的决定,也是出于大局的考虑,小吴的年纪比你小些,以前参赛的机会也少,最近她的进步大家也都看见了,所以学校才决定让她去参赛,应该让年青人多多出去锻炼。”
之芸想:原来我已经不算年青人了。
之芸语气诚恳地说:“我并不是想抢掉小吴的机会,因为本来每校可以报两个人去参赛的。再者,校长,我快三十了,以后也不能参加这种三十岁以下青年教师的赛课活动了,这也是我最后的一次机会。我真的想去试试。”
校长看看她,叹一口气,说:“小魏老师,学校有具体的困难,生病的生病,产假的产假,出国探亲的探亲,已经请了三个数学代课老师了,你再一走,你班上的课怎么办?小吴参赛,信息中心的小沈肯定要跟着去做课件,他的课也还要找人代。”
之芸说:“缺的课我自己会想法子补上,保证不需要人代课,课件我也自己做,不要另派信息老师。”
之芸在校长办公室里直磨了两节课的时间,终于给自己争取到了参赛的机会。
宁颜不平地说:“你为什么要主动提出自己承担参赛的费用和路费,这是从来没有的事,自己掏钱,有了荣誉倒算集体的!真是欺负人!”
之芸说:“不开这个口校长就不会批准我去,随他吧,反正也用不了多少钱。”
宁颜又说:“不过我也支持你去,你有这个能力,偏要争一口气叫众人看看。”
之芸是周三出发的,之前的两天,她一天上了六节课,把后几天的课全赶了出来,给孩子们布置了自习的作业,宁颜与倩茹答应她替她看管学生。
可是,之芸在拿到了赛题之后就生了后悔的心。
之芸抽到了参赛号是五号,第一天就要上台比赛,准备的时间只有一夜,在这一夜里,她必须要把教案备好,背熟,还要把电子课件设计制作出来。别的参赛老师都是教研员电教员还有辅导老师前呼后拥的,越发衬出她的形单影只来。
之芸快速地吃了晚饭,就把自己关在旅馆的房间里开始备课。因为是自费,她索性定了个单人间,把所有的资料摆在一张铺上。
写了没两行字,就听得门上嗒嗒嗒轻敲的声音,之芸跑过去拉开门,就傻在了那里。
袁胜寒伸出手在她眼前晃晃:“傻了?”
之芸说:“我怎么觉得你跟超人克拉克似的?”
胜寒低了头嘿嘿地笑。
“怎么知道我过来参赛的?”
胜寒说:“南京市能有多大?小教系统能有多大?一次全市的教研活动就好像一次八卦论坛,什么消息不晓得?”
之芸也笑起来。
胜寒说:“我住五零八。我等你的教学设计出来,然后帮你做电子课件。你去忙吧。这回不用急了丫头。”
之芸再坐到桌前的时候,觉得整个心都落到了实处,稳稳的,扎扎实实的,饱满轻快地跳动着。思路格外地顺畅起来。快十一点的时候,教案写成了。
之芸把课件的设计送到胜寒那里,胜寒正在刷牙,含了一嘴的白色泡沫,之芸笑着跟他开玩笑:“你要睡了吗?”
胜寒含糊不清地说:“怎么会?我一刷牙脑子就更清楚,估摸着你快好了。”
之芸看他穿着旧的大毛衣,没有拉平整,缩上去一块,里头的衬衫拖出一大截,暗暗地笑。
胜寒还是老样子,多少有些杂乱。
之芸把自己的课件设计详详细细地跟胜寒说了,胜寒说:“你就在这里备课,有什么改动或是特殊要求马上跟我讲。”
之芸就坐在胜寒屋里空出来的那张床上备课,两个人安静地各做各的事儿。
之芸伸一个懒腰,却听得胜寒问:“累了?”
之芸说:“没有。脑子兴奋着呢。”突然意识到这话有点歧意,在灯影里红了脸。
胜寒好像没有听到,手上的鼠标嗒嗒地碎响着,专心做事的时候,胜寒的鼻子会微微地皱起来,像一个赌气的小孩子,之芸细细地看着他的侧脸,想起人们说的,男人在工作的时候是最动人的话来。之芸的心里是一种软软的快乐,像有阳光透进去,亮了一片也暖了一片。
过一会儿胜寒说他带来的数码相机是要装驱动的,可是机子是朋友的,他忘了给他驱动盘。
之芸说,用不着那么麻烦,不行的话随便弄个底色就好了,用不着放图片。
胜寒笑起来:“我可是第一次听见你说将就的话,你不一直是精耕细作的人吗?”说着穿了风衣。
之芸问:“你干嘛去?”
胜寒说:“我去网吧,上网当个程序去。”
胜寒这一走就走了个把钟头,等到他回来时过了十二点了。
胜寒对着之芸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又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个纸包来:“我路过家小吃店,正巧要关门的时候,给我看见了这个,我全给买回来了。”
之芸一看,原来是蒸蒸糕。
胜寒说:“我们小时候吃过的,你还记不记得?没想到现在还有这个。”
两个人一人一个坐着吃起来。吃到一半儿,之芸惊喜地叫起来:“居然是有馅的!”
胜寒低着头笑了,温和地说:“真是的,这一点点小事高兴成这样子。”
说着掰开一个,送了过来:“这个是芝麻馅的。刚才那个是红豆沙的。”
之芸高兴地说:“肯定还有别的种类的,都掰开了来看。”
两个人凑在灯下,把一包蒸蒸糕一个个地掰开,掰一个笑一个,都成了孩子了。
之芸和胜寒后来把这一堆的蒸蒸糕全部吃光了。
那许多不同的滋味全混在一起,交织在这一个奇妙的夜晚里。
快到临晨四点钟的时候,所有的案头工作都做完了。胜寒叫之芸回去睡一会儿,之芸说,还是不能放心,想着干脆试上一次,胜寒说,那么我给你做学生吧。
之芸睇他一眼:“你?你不行,你太聪明,不具有普遍性。”
胜寒笑道:“我也可以装傻的。”
胜寒于是忽尔装成一个反应很慢的孩子,傻愣愣地看着之芸,仿佛对她的提问茫然不知,忽尔又装成一个特别机敏灵活的孩子,忽尔又是一个普通水平的孩子。
天全放亮的时候,之芸说:“你等着看吧胜寒,不拿个一等奖,那才叫怪事!”
第二天的比赛,在一个大礼堂里举行,老师与孩子们都在舞台上,因为要录相,整个舞台被灯光照得雪亮,之芸看不清下面,却可以感觉到,在某一个角落里,呆着一个人,是她全部信心的来源。
之芸简直是超常发挥,一课堂被她上得行云流水一般,课毕,台下掌声如雷。
接下来还有两天的赛事,胜寒一直陪着之芸一起去听课。
胜寒其实很想告诉之芸,那一天,她参赛的时候,他根本没敢进赛场,紧张得不得了,一直在剧场外抽烟,直到听到掌声,才伸了头进去,看着之芸从台上走下来。
名次公布的前一个晚上,之芸约了胜寒一起出去吃饭。之芸说:胜寒我们喝两杯吧。
胜寒歪着脑袋想一想,老老实实地承认:“两千分之一啊,不敢跟你喝。”
之芸大笑起来。
吃完了饭,胜寒和之芸沿着街道慢慢地走回去。
这是一个中等规模的南方城市,靠海,沿街有一些大排档,空气里飘着生海鲜的腥气与食物的香气。
终于赛完了,两个人心里头都如释重负,胜寒想起自己在之芸比赛时吓的那样子,禁不住笑起来。
之芸问:“什么事,就那么乐?”
胜寒嘿嘿笑着不肯说。
之芸说:“胜寒,要做爸爸了。高兴吗?你想要儿子还是想要女儿,多半想要儿子吧。我们学校的男老师,个个都想要儿子。”
胜寒说:“说句实话,我真想要一个女儿。”
“女儿啊,女儿也有操心的地方。”
胜寒含笑说:“有了女儿,好好培养她,培养成那种低下头能操作电脑,卷了袖子能修电灯的能干姑娘。”
之芸不说话,慢慢地跟在胜寒的身边走着。
很快回到了旅馆自己房间的门口,之芸低着头,并不进门去。
胜寒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话,也不催她,站在那儿等着。
他们的头顶上,是旅馆走廊暗暗的黄色灯光,之芸的脸半隐在阴影里,半天一动不动。
再抬起头来的时候,之芸直望进胜寒的眼睛里,她说:“胜寒,你进来吧。”
之芸伸手拉住胜寒的衣袖,像是给自己更多一点的勇气一般抓得紧紧的。
胜寒看着之芸的脸,那脸上是全然的期待,还有,绝决。
胜寒看看头顶上那昏黄的灯光,慢慢地走上前轻轻地抱着之芸的肩,下巴礅在她的头顶摩挲着,说:“我以前看书,有人写:人们爱的是一个人,与之结婚生子的往往是另一个人,我就想,这些人真卑鄙。之芸,我在门外是卑鄙,进了门就是禽兽。之芸,我不做禽兽。”
在胜寒离开之后这许多天里,所有的痛楚都被之芸埋在心底很深很很深的地方,渐渐地,也就不痛了,现在,这一切都如同春耕时节的土地,被翻了起来,带着心底最深处的辛酸气,扑面而来。
之芸快速地点头,打开门走进去,合上门。
门在身后轻轻合上的一瞬间,之芸的眼泪落了下来。
胜寒是好人,之芸想,可惜我没有福气。
第二天上午,公布了比赛结果,之芸拿到了一等奖。
之芸捧了证书与奖杯回到旅馆时被前台服务员叫住了。
她交给之芸一个信封。
信封里有张长途车票,还有胜寒留下的一张字条。
胜寒写:我先回去了,车票帮你订好了,下午三点的,你可以从从容容地走。
再见,之芸。
魏之芸拿了一等奖回校,类思不少人掉了眼珠子。
与之芸同去参赛的小吴老师与小陈老师都是个厚道人,虽然看到了胜寒,两个人都没有露半点口风。
之芸也没有说给任何人听,可是宁颜还是查觉到了,私底下问之芸:“袁胜寒跑过去了?”
之芸诧异:“你怎么知道?”
宁颜说:“你的那个课件,没再给别人看吧?上面袁胜寒的风格,那么明显,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之芸笑笑。
宁颜看她的脸色叹一口气,待要说什么,又没说出来。
下一个教研日,宁颜碰到了胜寒。
宁颜招手把他叫过来,问他:“你给之芸做的参赛课件吧?”
胜寒说:“我知道瞒不了你的。”
宁颜说:“袁胜寒,你这样子算什么呀,你是帮之芸还是害她?”
胜寒被她披头盖的两句话说得愣在那里,不知该如何回答。
宁颜又说:“袁胜寒,你要是不能给之芸结果,就不要再给她希望。”
胜寒慢慢地想着宁颜的话,宁颜被他脸上渐渐升起的苦楚压得心头闷闷地:“胜寒,你是我朋友,之芸也是,我比谁都希望你们能在一起,可是胜寒,人这一辈子,不如意的事儿太多了。之芸她以后还要往前走呢,总是要成家的,她越是忘不了你,越是在这条路上走得难,你明白吧?”
胜寒半天才说:“我从来,都不是故意要她忘不掉我。其实,是我忘不掉她。”
宁颜说:“都忘了吧,你也忘了,她也忘了吧。”
胜寒点头说是。
后来,有三四年,袁胜寒再没有和之芸联系过。
袁胜寒果真生了一个女儿。
那个小姑娘,人家玩布娃娃的时候,她就会一本正经地坐在电脑前按鼠标了。
没事的时候,胜寒总带着她拿了小工具叮叮当当地修东西。
胜寒时常抱女儿抱起来,闻着她身上小孩子特有的暖烘烘的香,小姑娘一下一下啃着父亲的肩,口水湿了胜寒的衣服。
胜寒会呵呵地笑着说:我的能干的小姑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