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颜几乎要被她的婆婆陛下弄得精神崩溃。
老太太每天想出一个花样儿来折腾宁颜一番,一会儿是收拾衣服,一会儿是晒被子,一会要教宁颜腌萝卜,一会儿要宁颜学织毛活儿。
宁颜起初还懒懒地跟着做,很快就再也受不了了。
她觉得自己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都被这个老太太弄出来的声响给淹没了。
宁颜于是开始了不抵抗的抵抗,老太太再让她做这做那的时候,她会含糊地答应,但是就是不行动。
老太太也越发地看不上宁颜的阳奉阴违,时不时地要说上两句。看到宁颜吃完饭又捧上了书在看,老太太说:“小方啊,才吃过饭就看书对胃子不好,你去把厨房的地刷一刷,运动运动也好消化。”
宁颜眼睛还盯在书上,没有抬头,说:“妈,地我拖过了。”
老太太说:“这个地光拖不行,得拿板刷子刷,要不时间长了就滞上了。”
宁颜不动,继续看她的书。
老太太等了一会儿,气呼呼地自己刷上了。
这种小事多了,老太太免不了在李立平的面前叽叽咕咕地说,李立平也烦,去跟宁颜说:“你就顺着她一点儿,她也呆不了多久,天天这么闹来闹去的,真没意思。”
宁颜说:“我也觉得没意思。可是你还是没弄清楚,不是她在这里住多久的问题,是生活观念太不相同的问题,观念相同,住一辈子都没什么。”
这话李立平听了心上有些不舒服,于是说:“你是不是以为,我们小地方的人,跟你们大城市的人人生观不同?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谁叫我们没有睁着眼睛投胎呢?我也不想我妈是这样不大方的人,没法子,不是人人都跟你一样好命,挑个知识分子家庭。”
宁颜讶异道:“哎哎哎,你怎么又走题了,这话是怎么说的!我们家也是城市平民,我爸原先还是孤儿呢。”
李立平微笑道:“也是,人家不是说了吗,贵族要三代才能养成呢。”
宁颜半天才回过味儿来,明白了李立平是什么意思,气得飞红了脸。
李立平看她生了气,又凑上来:“生气了?我也不过是说说而已。其实我是真的向着你的,我慢慢儿地劝老太太早一点回去。”
宁颜说:“你要让她回去,她一定以为是我的主意,不是更叫她恨我一个洞吗?”
还没等李立平劝说自己的母亲回老家去,春节到了,李老太太早早地跟儿子儿媳妇说,叫他们无论如何要回去过年。
李立平与宁颜是年三十的前一天坐车回去的,这之前一个星期,李家老俩口儿就回去忙年去了。
这一年冬天下了好几场小雪,可是南方的雪,多半不成气候,反弄得地上泥泞污糟,宁颜一下长途车就滑了一跤,一件崭新的粉蓝羊绒长大衣全弄脏了,宁颜的心情一下子就坏了。
李家住的是旧式的楼房,老俩口给腾了间房子出来。
宁颜狼狈地进了家门,马上躲进房子里去换衣服。出来的时候,见李立平的一个姐姐与一个妹妹一家子都在,一屋子全是人,大家见了礼。李家的兄弟姐妹们长得都很像,宁颜觉得李立平的姐姐好像在生着气似的,也许是自己敏感了。
然而接下来的几天,宁颜才发现,不是敏感,她是真的不高兴。
那天宁颜在卧室里休息,门咚地被撞开了,李立平姐姐家的那个胖小子冲了进来,到处地翻找,宁颜问他找什么,他说找他的一个旧机器人玩具,原来是放在这个屋里的。
说着,熟门熟路地打开柜子,又钻到床底下去找。果然给他找到了。
宁颜猛地明白了李立平的姐姐为什么会不高兴,一直拉着个脸对自己,这屋子原先一定是她住的。宁颜听李立平说过,他姐姐因为要他爸妈带孩子,一直是住家里的。
宁颜于是刻意地去讨好姐姐,给她孩子的红包里又足添了两百块,可是,好像效果并不明显。宁颜也就罢了。
过了年三十,李立平妈就叫李立平带着宁颜去走亲戚。
宁颜以为就在镇子上走走,谁知还要坐两个小时的车子。
李立平的爸妈也一同去,老太太大包小包地带了不少的东西,兴头头的。
李立平爸爸的老家在离镇子挺远的一个村子里,越往村子走,路就越窄,因为是冬天的关系,田也荒着,田梗又滑,宁颜一步一滑地进了一个小院。院里有鸡鸭在跑,一只掉毛的猫缩在墙角。
屋子里是没有空调的,宁颜冻得发着抖,只好蹲在大灶前取暖。
李立平妈却催着李立平带着宁颜一家一家地去拜年,李立平也老大地不愿意:“又是这一套,一家一家都要走遍!”
“那是自然!我们又不是见不得人,村子里多少人羡慕我儿子是大学老师呢,为什么不走?我告诉你啊,宁卯一村别卯一家!红包都带好了没?”
宁颜把一大包小红包塞进提包里,应着婆婆。
宁颜跟着李立平一家一家地去,有那比较重要的亲朋,李立平妈也会跟着一块儿去,说着恭喜的话,宁颜把红包分给小孩子。
宁颜发现,这种时候,李立平的妈心情特别地好,眉飞色舞地说着家乡话,语速飞快,宁颜听不太懂,插不上话,还好村子里几乎每家都养了猫狗,宁颜原本喜欢动物,就去逗着猫狗玩儿。
耳朵里忽然听得李立平妈说:“小侠子还是要他上学,多多念书才成。我们乡里的学校不行,那几个老师,还不如我懂得多呢。你们要是舍得,把小侠子送到南京去,我们平侠子的媳妇是小学老师,小学跟中学是一家子,叫她想办法给你们联系好的中学。读好书将来也留在南京做事。哈哈。”
宁颜听了个大概,吓了一跳,心想怎么她问也不问就给自己揽了事了?
回到家后她对李立平说:“千万别叫你妈再这么说了,小学跟中学怎么就是一家啦?差着老远呢!我们学校自己老师的孩子想上好中学还千难万难呢!”
李立平这两天来受了不少亲朋的恭维的话,喝得有点多心情正好着,听见宁颜说,便答:“她也就是那么一说。办不办还不在我们?”说着凑过来搂了宁颜,宁颜用肩膀把他顶开:“一嘴的酒气!”
李立平摇头晃脑地说:“是敬的酒我才喝的,不敬我才不喝他!要跟我喝必须有模有样地敬过来。”
宁颜听了这话颇不舒服,使劲儿地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李立平多喝了两杯,有着平日里没有的兴奋,用家乡话说:“又怎么啦?亲一下嘴也不行?”
宁颜跑了出来,又实在无处可去,站在院子湿滑的泥地上,说不出地孤单,想家,想爸爸,也想妈妈。想在家做姑娘时每到过年,窝在自己卧室里看书看电视,暖气烧得热热的,南方其实没有暖气,但是宁颜与妈妈特别怕冷,爸爸就自制了暖气,效果特别好,引得邻居们纷纷来参观,都请爸爸替他们安上。每一天妈妈都做了好吃的,晚上睡得晚还有宵夜,母女两个一边笑叹胖了胖了,一边吃。
宁颜的记忆里,都是妈妈爸爸的笑脸,与那一个一个长而安静的日子。她张开手,呆呆地看着,什么时候,她的那些日子都漏光了呢?
掉毛的小猫在她的脚边刷地钻过去,跑进厨房里钻灶坑去了。
这个年,是宁颜过的最不起劲儿的一个年,每天挨家挨户地去,一呆就是一个上午,下午再换一家,每顿饭都在别人家吃,宁颜本来就不是合群的性子,只呆在一旁不作声,东西也不合口味,吃得极少,难得一天在家,又有人上门来拜年,宁颜要跟在里面做饭洗碗收拾。
一天天忙下来,宁颜却并没有讨得众人的欢心,亲友们都说,平侠子的媳妇,不大理人,嘴也不甜,冷了个脸,有点傲气啊。
这当然是众人私底下跟李立平妈说的,宁颜不知道。
倒是李立平爸,看见宁颜天天吃不下东西,亲自熬了细米粥叫宁颜吃。那是宁颜吃的最饱最合口的一顿饭。
李立平妈背了人气呼呼地说老伴儿:“哪有老公公对儿媳妇那么好的!饭菜我们能吃她凭什么就不能吃?她比我们高贵?我跟你这许多年,也没看你专给我做饭!”
说着气得到床上躺着去了。
宁颜果然再没有小灶的饭菜可以吃,又受了点儿寒凉,人病倒了。也不发烧,就觉得心里头燥燥地热,脸上喷火,嘴里发苦。
李立平也急了,跟爸妈说要提早回南京,李立平妈在自家的老屋呆得自在,不想走,听见儿子急着回去,更气。
这一天,宁颜起床的时候,头晕得像坐船,挣扎着起来走了两步,就吐开了。
头一天晚上没吃什么,吐到后来全是黄胆水,宁颜一边吐一边哗哗流眼泪。李立平紧张地端了热水,在身后给她拍着。
李立平妈看着媳妇,老半天,突然问:“你是不是有了?”
宁颜没明白,倒是李立平懂了,喜得扬了眉问:“是呀,宁颜,你有没有感觉?”
宁颜一下子回过神来,惊出一身的汗来,才想起,那是很有可能的事。
这么一来,李立平妈在乡下也呆不住了,收拾收拾跟着儿子媳妇一起回了南京,宁颜晕车晕得厉害,李立平妈一路上有态度从未有过的周到和气,特地准备了新的毛毯,生怕宁颜在车上冷着了。李立平搂了宁颜,叫她躺在自己的腿上,李立平的爸原先是老烟枪了,也自觉地忍了一路不抽。
一行人里,就只有宁颜自己是不快活的。
一到南京,等不及回家,李立平妈就叫李立平陪着宁颜去医院里检查,结果一出来,李立平就兴奋地往家里打电话,那一头,李立平妈快活的声音,像在跳跃,听得一清二楚,像是要冲破了小小的手机扑出来。
宁颜茫然地看着自己依然扁平的腹部,说:“我想回家。”
李立平殷殷地说:“嗯嗯,咱们回家。宁颜你想吃点儿什么,叫我妈做,或者不如我们在外面吃?”
宁颜摇摇头:“我是说回我妈那儿去。”
宁颜妈看见十来天没见的女儿,惊道:“怎么瘦成这个样子?”
李立平的脸色变了一变:“宁颜一向是瘦的。妈,宁颜有孩子了!”
宁颜妈也高兴起来,拉了女儿的手,也不知说什么好,脸上是一种泫然欲泣的神情,看得宁颜也鼻酸起来。
宁颜跟在母亲身后,偷偷地说:“妈,我不想要。”
“什么?”妈妈没听清楚。
“我不想要这个孩子。我不想要孩子。妈,你陪我去弄掉吧,我一个人害怕。”
宁颜妈看看女儿消瘦苍白得像鬼似的脸,心里紧了一紧,隐隐地觉得哪里不对劲儿,这念头只一晃,就过去了,也许是做妈的有意让它不在心上留痕迹的。
宁颜妈说:“说的孩子话。有了就留着吧,流产有危险的,你那种身体,弄不好一辈子都不能生了。”
宁颜突然悲从中来,发狠道:“不能生就不生!”
她想,我不要这个孩子。
是真的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