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平妈的脸白了又青青了又白,好半天才顺过一口气来说:“我们家做菜都是这个样子的,我们平侠子跟他姐姐妹妹从小吃到大,身体都好得很,皮肤还白!”
宁颜妈妈脸色也变了一变,却按下性子道:“我没有别的意思,酱油和盐吃得太多,对谁都不好,科学的养生之道是要吃得清淡些。”
李母说:“我们是乡下人,不懂科学。”
宁颜妈也挂下脸来说:“盐吃得太多对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啊。”
听到亲家把孙子抬出来说,李立平妈哑了口,两个老太太冷眼对冷眼,眼光交汇处却火花四溅,倒是李立平爸打破僵局说:“是的是的,亲家妈妈,小方要是喜欢吃清蒸鱼明天就叫他妈做,只要能吃得下对小孩子好,怎么都行,都行!”
宁颜妈也圆场说:“是啊是啊,大家都是为了孩子,大人重要,小孩子也重要。”
这一顿饭,堵在各人的胃里,都不好消化。
宁颜妈走了以后,李立平妈在儿子面前抱怨:“她又在咱们面前摆架子了,噢哟,我就没看见过这么看摆架子的人!一个女儿养得这样娇,就收在娘家永远不要嫁人,出嫁了做了人家家的媳妇就不要对人家家的事多嘴多舌!她那意思是我委屈了她的女儿了,我想想就冤得很,做了甜的不吃,做了咸的又嫌弃,她一个月给我多少钞票要我做她女儿的老妈子……”
李立平把一个碗重重地丢进水池里,阻止了母亲下面的话。他也是闷了一肚子的气,想着,这两老太太一样地难讲话,还偏偏相看两厌,看来自己与宁颜还真是天生一对,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过了没两天,宁颜妈打来电话,说是宁颜的反应这样大,一点没有好转,想要把宁颜接回家住一段日子,李立平想想这主意不错,忙不叠地收拾了,送宁颜回了娘家,自己每天下班后就过去看她,顺便在丈人丈母家吃晚饭,还别说,那饭菜是要精细许多。吃完了有时李立平会主动地帮着收拾洗碗,可是宁颜妈多半会把他洗过的碗筷再过一次水,李立平知道她是嫌自己洗得不干净,还听得她低声地叽咕着:也是一个少爷啊!李立平居然也不气了,冷哼一声算完。回到自个儿家,妈妈准备了饭菜,听他说在丈人家吃过了,也不高兴,抱怨他嫌贫爱富,没有良心:“从小吃我的饭长大的,现在倒嫌弃我的饭来了!”
李立平也不理她,径直回卧房去躺下。想着,中国人均居住面积平来就小得可怜,在这小小空间里还要挤进三个以上的人,一个个又都有骨头都有角的,不是你戳了我就是我硌了你,那刺猬想要挤在一处取个暖还晓得把刺儿都收收拢呢!人的骨头和角倒都是长在身体外头似的。身为老人,其实应该有自觉,儿女长大了就该放他们自己生活,就好象演戏,一场新戏开演,那编剧的死赖在台子上不肯下台算是怎么回事呢?现在的年青小孩子,应该从小接受一种教育,学会与人,哪怕是自家的亲人保持合理的距离,看来,婚姻家庭的教育真应该从娃娃抓起啊!
李立平越想越觉得自己的理论有理,恨不得立时起床把它付之于文字,投到婚姻与家庭杂志社去,登出来以警示众人,到底还是懒待动,睡了。
宁颜在娘家住下来,就好象回到了做女儿的时候,心境渐渐好起来,虽然反应还是大,吃不了多少东西,但是身体还是一天天地好起来,也长了些肉,肚子也一天天地显出来。
李立平的妈虽然不甚喜欢这个儿媳妇,对亲家母更是没有好感,但是熬不住想知道自己孙子的情况,还是隔三差五地跑过去看看,自己安慰自己说:我不是去看那丫头的,我是去看我孙子的。
老太太细细地研究宁颜的肚子,留心看着宁颜走路时先迈出哪只脚。看到她是先迈左脚,兴奋得心里头打小鼓似的,有时候又从侧面看着儿媳的肚子,觉得圆滚滚的,倒象是自己怀女儿那时候的样子,不象怀儿子时是尖肚子,又担心起来。
倩茹虽然从学校里辞职下来,有时候也会去看看宁颜,宁颜忍不住对着好友吐苦水,说怀孩子有多辛苦,人样子变得丑怪不说,心里负担还重,倩茹听了半天没有作声,过一会儿轻声地说:“宁颜,我还是以前的那句话,知足吧。”
宁颜色想起以前大家在一块儿玩时倩茹说过的这句话,当时自己还跟她置过气,如今倩茹再说出这句话,语气里添了一份心酸,也跟着一起心酸起来,握了倩茹的手说对不起。
知足,她想,尽管爱情淡薄,尽管生活里有诸多的不如意,然而,哪里有真正称心如意的人呢。
两个人在窗前坐了许久,各自想着心事,有风吹进窗口,带着初冬微弱尚未成形的寒气。
又是一年了。
倩茹说:“过两天你生日了。”
宁颜说:“是啊,三十啦!”
倩茹说:“连你都三十了。之芸也三十了,我都快三十三了。怎么一下子就老了呢?你看!”她凑到宁颜的面上:“你看我的眼角,鱼尾纹是不是很明显?”
她的眼角果然有细碎的纹路,离得近看,倩茹原本光润的脸干涩得很。
宁颜安慰道:“还好,你一下子瘦了那么多,所以才会看上去憔悴一些,再养养,胖一些皱纹自然会没有的。”
“这样啊!”倩茹若有所思。
这一天以后,倩茹果然放了胃口吃起来,有一回一个人在家无事,刚刚吃完午饭,又从冰箱里寻了一瓶粗颗粒的花生酱来,一吃竟然无比香甜。倩茹是易胖的体型,以前为了节食,吃什么都小心翼翼,现在有一种好借口,胖一点皱纹会没有,于是放心吃起来。竟然一会儿就吃光了半瓶子,那种香与甜里,似乎有着无限的安慰与希望。吃完了,又去超市买了半打来放着,慢慢地就吃上了瘾。
倩茹近乎天真地想着,快快把以前的体重补回来,脸上充盈了,皱纹没了,还会恢复以前年青美丽的样子。
倩茹想不到的是,想它回来的,它回来了,想它走的,它却没有走。
倩茹辞了职,宁颜身体又不好,魏之芸在学校里落了单。
她现在也顾不得自己的孤单了,她的妈妈就够她操心的了。
自从父亲突然去世以后,之芸就发现妈妈的精神一天不如一天,神思恍惚,记性尤其不好,时常丢东拉西。有一回,做着饭的时候,说是醋没有了,就去楼下的小便利店买,谁知去了好半天不见人回来,之芸急得下去找,刚下楼就看见妈妈在另一个单元门洞口转来转去。之芸上前去拉她,问:“妈,你在这里找什么呢?”
之芸妈看见女儿,笑起来,拉了女儿的袖子问:“我怎么看这些单元的门都差不多,小芸,哪个是我们家啊?”
之芸觉得怕什么就来什么,妈妈肯定是出了问题了,并不是一时的犯糊涂。
之芸带母亲去做了检查,医院里诊断是老年痴呆,医生还说,这种毛病是会越发展越糟糕的,之芸顺带着替母亲又做了一个体验,母亲的身体倒是出奇的好,血压心脏通通正常。那个头发花白了的老医生说:“姑娘,令尊且有得活呢!”
之芸把母亲带回家,下决心找一个保姆来照顾她。可是之芸再也没有想到,找一个保姆比找对象还要难。找了大半个月,完全不得要领,有的小姑娘一听说要照顾老人,立刻回绝,连价钱都不屑考虑。还有的,干脆就打出了不照顾老人与小婴儿的旗号,之芸只好托退休在家的舅妈先来照看一下。舅妈来过两趟,回回呆不了半小时就赶回家去坐麻将桌,之芸暗地里塞钱给她,舅母拿了钱,来得勤了,可是不过半个月,就再也不肯来了,之芸再塞钱给她,她也不拿了。她说她给吓怕了,有一回,她睡中觉,之芸妈妈跑到厨房去烧水,把煤气炉打开却忘了坐水上去,结果火给风吹灭了,她自己跑到阳台上晒太阳,完全忘了这事儿,自己差一点儿给煤气熏死了。
之芸再也不敢放母亲在家做饭了。她每天出门前都会小心地把厨房门锁上,把家里一切有危险的东西,刀啦剪子啦藏得好好的,中午老远地赶回去做饭给妈妈吃,再赶回学校上课,一下班哪里都不敢去,立刻就要回家,之芸的脸上很快地失去了光泽。
这一天,之芸刚上完课,有老师急急地来找她:“小魏小魏,你快点儿回家,你邻居打来电话,说是你们家着火了!”
之芸一听,整个人象寒冬腊月掉进了冰水里,只有一个念头:我的妈妈,我的妈妈呀!
之芸打了车回家,快到巷口时就看见围了一圈人,还有一辆消防车,之芸的腿软得半步也迈不动。
有邻居看见了她,叫着跑过来拉了她去,之芸终于看见自己的妈妈坐路牙子上,脸上黑一块白一块,衣服也撕破了,挂下来的一角在风里扑扑地翻飞着。看见了之芸,妈妈就抱着她的腰象个孩子似地哇地哭了起来。
邻居七嘴八舌地把事情说了个大概。
之芸的妈妈也不知从哪里摸出个旧的打火机,说是想给之芸做红豆汤喝,把一个小木茶几当成是厨房的灶头,用旧报纸升了火。一下子就烧起来,还好邻居家里有人,看见从门缝里飘出的烟,闻到到烟味儿,知道不对劲儿,拼命砸门,之芸妈在里面也吓得乱跑,越急越是打不开门,还是邻居把门撞开才把她拉出来的。
几个邻居还冲进去,一边端了水灭火一边打了119。
救火车来的时候,火已经灭得差不多了,大家都说,亏得救得及时,就烧了客厅里的一套沙发,窗帘子也烧了一幅,电路还没有起火,不然可就不得了了。
之芸搀了妈妈慢慢地上楼回家。
客厅里一片狼籍,水淹着烧断了腿的桌子,窗帘被扯了下来,沙发已烧得不成个形。屋子里的烟还没有散,一股子难闻的焦糊味儿。
之芸妈拉着女儿的衣襟不肯放手,咕咕哝哝地就只会说一句:“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之芸拍拍妈妈的背:“不要紧的。”
之芸妈说:“桌子坏了。还有沙发。”
之芸说:“我再给你买新的。”
“新的哦,要花钱。”妈妈说。
“没关系的。我有钱啊。”
“钱。”妈妈拉着女儿的衣服,又说。
之芸足足花了三个星期,总算把家里重新收拾得象个样子了。
她已经不敢把妈妈一个人丢在家里了,宁颜想了个法子,说自己妈妈反正退休了,不如让她白天帮着照看一下,让之芸白天把妈妈送到自己家去。
之芸也是实在没了办法,只好麻烦宁颜妈妈。宁颜妈妈倒还愿意帮这个忙,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之芸生怕妈妈在宁颜家再闯点儿什么祸出来,可就不得了了。
学校这一头,之芸也非常不顺。
学校里来了一批年青的教师,她一下子好象给浪头迎面打来,从此在领导眼里消失不见了。任何好事再也没有她的份儿,她工作再努力,那努力也落不进人眼里去了。
能干的魏之芸,样样都强的魏之芸,几年前被众人看好的当成一个优秀教师苗子来培养的魏之芸,就这样埋没了。
新的一年又有支教的名额,之芸想起那些纯朴的孩子,想起乡下学校那铺满了阳光的大操场,动了再去支教的念头。
周末的时候,之芸把妈妈接回家,让她坐在阳台上,脖子里围上旧衣服,拿了把小银剪子替她修头发。
母亲象个小孩子一样,手里拿了半个西红柿,得空就咬一口,汁水顺着嘴角流下来,染了一下巴。
之芸替她擦干净。
妈妈突然拉住她说:“老大,你认不认识什么好男孩子?给小芸介绍个对象?叫你老公也帮着找找!”
之芸知道她是把自己当成大姐了,温和地说:“没问题。有好的就给她介绍。”
又蹲在母亲面前说:“妈,想不想跟我下乡去?乡下空气好,我们去看油菜花。”
妈妈咧了嘴笑:“花,看花!”
之芸微笑着点头:“嗯,我们看花去。”
新的一学期,之芸再次下乡,这次,她带走了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