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茹学会了逛街。
以前上班的时候,尤其是工作特别繁累的时候,总是想,什么时候不用上班就好了,成天呆着,看看书,看看电视,那还不得过得跟神仙似的。
事实上并非如此。
辞职在家的倩茹渐渐地在轻闲里觉出了两分无聊。成天东抓抓西摸摸,不知该干什么好,电视是看到不要看了,开始一套一套地看日剧,看得眼睛几乎要蹦出眼眶,一出门见了阳光便流起泪来,倩茹觉得自己简直要成了山顶洞人了。
于是放弃日剧,捧了书本来看。
倩茹与宁颜不同,她不太喜欢看小说,以前看的书多半是些教育书,现在再捧起这些书来,忽地就有一个声音低低地在心中说:看这个做什么,你已经永远不当老师了。于是就又掷开书,心里有说不出的惆怅。
苏豫一天比一天忙,一边要读书,一边要运作着他的那个公司。说是公司,不过三四个人,苏豫顶了个经理的名头,其实也在自己做业务,一个月里头总有半个月在外面,好在公司虽小,胜在灵活,苏豫也懂得渐进的道理,只拿准了北方特别是西安这块地方,有现成的熟了的客户,舅舅也赞同他,说是螺丝壳里也做得成道场,哪家大公司不是一点点从小到大做起来的?他还偷偷地投了钱在苏豫这里。老爷子一辈子能干聪明,老了老了,摊上个能胡搅蛮缠又贪财的亲家,只好自认倒霉,谁叫自个儿的儿子贪人家女儿的美色,好在小孙子是真的漂亮得跟金童子似的。老爷子是真心喜欢苏豫,把钱投在他这儿,赚了以后养老的意思。
于是倩茹开始一天一天地满大街地逛,一家一家店里进进出出,并不买很多的东西,就只看看就能杀很多的时间了。
然后就回到空空的家里,睡午觉,起来坐在窗边吃花生酱,吃水果,吃各种小零食,摸摸一天天丰满起来的脸颊,倩茹几乎可以听见自己空空的心里有回声传来,直到有一天,倩茹在店里试穿新的春装时,惊骇地发现,原先的号码完全套不上身,好容易穿上了,胸前的扣子叭地绽开,飞到窄小试衣间的一角。
倩茹惊讶地细看镜中脱去厚重的冬衣的自己,腰与腹间突出的肉,将内衣挤成一层层的皱折,倩茹不能置信地用手捏那一堆软软的肉,侧过来侧过去地照着镜子,那个身架有点儿丰满过头的女子,真的是自己吗?
倩茹又凑得近些细看自己的脸,脸色倒是红润了,也光滑了,可是眼角皱纹不仅没有消,反而鲜明起来。
倩茹在更衣间里坐下来,发了半天的愣。
倩茹决定减肥。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将所有的零食都扔了。
减肥大约是世上最难的一件事了,吃惯了零食真想戒口,不知怎么的就那么难,肚子里长出了小爪子,不停地抓挠着,其实也不是饿,就只是坐立不安地,横也不是竖也不是。
倩茹等苏豫回来时,怯怯地问他自己是不是这一向胖得厉害。
苏豫亲热地捏捏她的脸说:“还好啊。”
倩茹不太满意他这种了了的回答,拉了他,在他面前慢慢地转着身子,叫他细看看,是不是真的胖得走了形。
苏豫还是说:“这样正好正好。”
倩茹叹了一口气。
她报了一个健美操的年卡,每天下午去跳操,跳得汗流夹背的,效果却并不明显,只觉跳起时全身那多出来的肉随着人的跃起舞动一抖一抖,抖得倩茹一天比一天沮丧。
有一天,苏豫叫倩茹跟他一起出去陪西安来的那个客户吃饭,说是人家特地请苏经理跟夫人一块儿去的。
倩茹精心地打扮了一下,穿了件小V领的黑色礼服,那客户是个高壮的北方男子,带着两位年青的女孩子,介绍说是他们公司公关部的。见了面就称赞苏夫人是美人,倩茹心里舒服了不少。
酒席中倩茹起身上洗手间,才要从小隔间里出来,就只见有人小小声地在说话,听声音就是那客户带来的两个小姑娘。
其中一个说:“你看那个苏经理的太太算得上美人吗?”
另一个轻脆地笑说:“再年青个十岁也许算。现在吗?”吃吃地笑得更欢:“你看她那小礼服,裹在身上象粽子一样,还有她的妆,也落伍得很,现在哪还有人化得这样珠圆玉润的,跟唐朝人似的,唇色也不对。”
“总之有点说不出的土,其实也不是土,就是象放在箱子里时间长了的衣服,漂亮不漂亮的先别提,总带着一股子樟脑丸子的味儿。”
小姑娘们吃吃笑,混在水流的声响里。
水声中,倩茹听小姑娘又说:“不过苏经理倒是真帅。有点日系帅哥的感觉。哎,对了,苏太太看上去要比他大许多的样子嘛。”
“我看至少要大个八九岁吧。我听说现在的这家公司就是苏太太家人帮他开的。”
“噢,那难怪了。”
倩茹等她们出去后带着一身的燥热捏了满手的冷汗也走了出来,这之后的饭菜,全部堵在她的心头。
这以后,倩茹多了个习惯,常长时间地对着镜子审视自己的容颜。偷眼看看身边年青的二十七岁的周苏豫,看他乌黑的头发,挺拔的身形,似乎还未褪尽绒毛的光洁的脸。倩茹就会紧紧地巴着他,仿佛这样,才把一颗心安稳下来。然而耳朵跟子底下常常象是有人在低低地叹息似地说着话,细听去,是苏豫妈妈在说:你比我们苏豫大这么许多,我们苏豫还是个孩子呢。
苏豫妈是不在了,可是她的那些观念不知不觉地在倩茹的脑子占了一席之地,继尔生了根,长了叶,花落了结了果,就成了她的想法,她的痛处。
宛若苏豫妈的灵魂附着于她的身上,固执得不肯离开。
大伏天里,倩茹生生打了一个冷战。
何倩茹开始格外地注重起外表来,去专门的店里学习化妆,买了各式的去皱霜美白露在脸上擦试,并且开始吃减肥药。苏豫是一次无意间喝了她杯子里的茶水才知道她在吃这些东西的。
苏豫皱着眉说:“这是什么水,一股怪味儿。”
倩茹带笑夺过杯子:“不是给你喝的。”
苏豫转转眼睛:“是上回那个老中医给的养身的偏方吗?说不定明年,我们就可以有孩子了。”
倩茹的神色暗淡下来:“不是那个药。”
苏豫警觉地又拿过杯子闻一闻,试探着问:“减肥茶?”
倩茹干干地笑道:“你怎么知道?”
苏豫说:“我接触的客户他们那里做业务的小姐们也都喝那个,一样的怪味。倩茹,别乱吃药,伤身。”
倩茹照旧偷偷地吃着减肥的药,可是那些药与茶水并没有让她顺利地减下来,反而让她的脸上冒出了小痘子,先是额头上,复又转到两颊,倩茹吓坏了。
倩茹大热天里戴了口罩,一趟一趟地跑皮炎所,医生只说是药特过敏,开了一堆外涂内服的药,那些外服的药多半气味古怪,又粘腻得很,倩茹趁苏豫不在家的时候涂了一脸,估着苏豫快回来了再洗干净。
足足折腾了两三个月,等到秋凉的时候,倩茹脸上的小痘子终于消下去了,却在她原本光洁得不见一粒小斑点的脸上留下了片片浅浅的斑痕。
何倩茹开始了与这些小小斑点的长期持久地抗战。
这一年的大夏天,方宁颜生了一个女儿。
预产期过了有十天,宁颜的肚子还一点动静也无,李立平开始坐立不安起来。
李母安慰他也安慰自己说:“不要紧不要紧,过月的儿子是个宝。”
宁颜的妈妈着急了,找了熟人把宁颜送进了妇幼医院。
阵痛是在一个暖湿潮闷的早晨突如其来的。
宁颜弯下身子去捡掉在地上的毛巾,突然痛就袭来,宁颜哎哟了一声,那种涨痛,陌生得令人恐慌,象有一只手抓住她有肚子恶意地捏弄,一阵儿,过去了,宁颜直起腰来,刚在床边坐下,又是一阵,短促但是更为剧烈,宁颜与其说是痛得不如说是吓得,开始大叫起来。
宁颜的整个怀孕过程痛苦而漫长,似乎永远也看不到尽头,却不料生产的过程顺利得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医生说,可能是孩子骨架小,特别瘦的缘故。
孩子下来时宁颜听见自己微弱的声音在问:“为什么他不哭?”
医生说:“这就哭了。这么小,这么弱,哪有气力哭大声?”
接着,宁颜听到一声细微的哭声传来,她觉得那不象是人类小孩子的声响,象是某种小动物,湿碌碌的遥远的细细动静。
医生把一团包好的东西递到宁颜的产床边:“喏,看好,女孩。”
那一团只在宁颜眼前一晃就被抱走了。因为比较弱,要放在暖箱里观察一晚。
宁颜被推出产房,母亲的脸第一个出现在头顶上方,她凉凉的手在她的脸上掠过,说:“好极了,总算放了心,我以为你有的折腾呢,这下子总算放心了。”
宁颜陷入倦极的沉睡,对于这个从她血肉里分离出来的小小孩子,宁颜却有着一种隔膜感,她只想用睡觉来盖住一切事实,包括她已做了母亲的事实。
就在这个时候魏之芸种在廊下的丝瓜开了一溜小黄花,花落了,就结了一个个青翠的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