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宁颜生了一个女儿。
不到四斤重,下地后弱得哭都没有气力哭,助产士给孩子做了简单的处理后,送了出来。
一家子一下子全迎上去,李立平看见雪白的小包裹里,孩子红兮兮皱巴巴的脸,一团糊涂不清的五官,还沾着血,头发倒是乌黑密匝匝的。
助产士用肩膀将围着她的人顶开,说是孩子体重轻,太小,要暖箱里观察一夜。说着抱了孩子往电梯走。
李立平妈急急地跟上去,一叠声地叫:“医生,医生,请问一下,请问一下,哎哎!”年青的助产士动作轻盈迅捷,李母跟在后面碎步跑着:“你还没告诉我们家属是男侠子还是女侠子呢!”
“是个女孩儿。”
李立平妈顿住脚步,一软身坐在走廊上的椅子上,哎哟了一声。
李立平过来:“妈,我们去病房看看宁颜吧。”
李母抬起头来对儿子说:“你……你先别急,先下楼去追过去问问,刚才那小侠子是不是五十二床姓方的,我看见今天进去好几个大肚子,会不会弄错了呢?”
李立平皱眉跺脚道:“妈!亏你想得出来!”说着却又不走了,站在母亲面前。
“完了完了。”李妈咕哝着,眼圈就红起来。李立平立刻不耐道:“妈!大庭广众的,不要招人笑话。”说着去拉她。母子俩跟李父一起走到宁颜病房门口,李立平停下来,小声地对母亲说:“你不要在脸上带出情绪来。宁颜的爸妈都在,病房里头还有旁的人。”
果然宁颜父母都在,宁颜妈在帮她擦脸,用热手巾给她捂着因为疼痛挣扎而僵得抽筋的手指。
李母远远地站着,没有过来,宁颜妈从眼皮底下撩了她一眼,心知肚明地哼了一声。
李立平装作要绕到床的另一边,偷偷地在母亲的小腿上踢了一下。
李母终于上前,半弯了腰对着床上的宁颜说:“你好好歇一歇,我看我回去给你烧稀饭去吧。你要吃甜的吧?”
宁颜疲惫地点头说谢谢妈。
李父也说先走,回头一道送东西来。老两口走到走廊里,李母长叹一声说:“你扶着我走,哎哟,我的腿一点点劲也没得了。”
李父说:“我晓得你是什么缘故,你是看小方生的是女儿你不高兴。可是我跟你讲,你不要在亲家和小方面前这个样子。”
李母没好气:“我哪个样子?我的样子怎么不好了?”
李父摆手:“不拌嘴不拌嘴,给人家看见。”
李母又是一声长叹。
李父说:“不晓得小毛娃子什么时候送出来给我们看到。”
李母说:“我是不要看。看来看去也变不成个男侠子。”眼睛里存了多半天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
李立平坐在宁颜床边的椅子上,替宁颜拉拉身上盖着的毛斤被。
宁颜爸妈到水房去了,宁颜没有睁眼,突然问:“你妈妈不高兴了?”
李立平故意说:“这话从何说起?”
宁颜没有作声。过一会儿,李立平摸摸她的手,道:“你不要多想,我妈那个人的脾气你现在也应该了解了,她就是那么个人。”
宁颜睁开眼看着李立平又问:“你有没有不高兴?”
“我哪里会。”李立平笑,自觉笑声干憋不具说服力,又加一句:“我当然不会不高兴。女儿很好。”
第二天,小婴儿被送回了母亲的床边,医生说,小是小点儿,发育还可以,就是瘦,是可以评十分的新生儿。
宁颜没有奶水,甚至没有涨奶的感觉,小婴儿喝的是奶粉。
李母这一天并没有出现,宁颜的饭是宁颜妈送来的,也是宁颜妈守了一个白天,晚上自然是李立平值夜。
直到第四天上,李母才又出现,问奶水好不好。
宁颜妈因了亲家这两天的态度已是一肚子的不舒服,冷冷地答:“宁颜没有奶水。”
李母大吃一惊:“怎么会没有奶水,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宁颜妈的声音愈发地冷:“怎么没有,我自己就是这样,宁颜就是喝牛奶长大的,这是遗传,要怪也怪我,不能怪我女儿。”
李母答:“呃,哎呀,我也不是怪她,有法子催奶的。鲫鱼汤猪蹄子汤喝喝就好了。还是母奶喂养好。这是科学上说的。”
宁颜妈笑一笑,把若干日子以前的那句话抛将出来:“我不懂科学。”
这下子连一旁同病房的产妇一家都看出来这两亲家之间的机锋了,吃吃地笑,象是没扎紧的汽球里漏出了气。
第二天,宁颜出院了。
宁颜妈毫不犹豫地说,要接女儿回家做月子。李妈到底觉得再不发话有些过意不去,便说:“本来应该我们来照顾的,可是小方身体一向不好,还是亲家妈妈了解她的口味,你们那边条件也好些,我常走动去看。”
当着一屋子的人,宁颜妈把到了嘴边的那一句:随你来不来咽了下去。
宁颜在娘家做月子,孩子当然由爸妈帮着照顾,宁颜这些日子亏得厉害,半靠着坐在床上,下床的力气都没有。对那一团初具人类眉眼的小东西非常地陌生,头晕的时候常会一阵阵犯着糊涂:这个断断续续轻声轻气地哭着的小东西是哪家的?是谁的?
小小婴儿的哭声实在是奇怪,哈哈啊哈哈啊,总是一口气接不上一口气的,这种声音听在宁颜的耳朵里一声紧似一声,一声追迫着一声,宁颜下意识地捂住耳朵。
有一个周末的下午,宁颜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人觉得舒服了许多,睁眼就看见父亲坐在地板上,面前放着的是放小婴儿的精致的藤摇篮。
父亲小心地握了小婴儿的一只细小的手,久久久久地看着孩子,英俊面目里饱含着慈爱,满得快要溢出来似的。
正好宁颜妈走进来,低笑着说他:“你一个下午什么事也不用做,她好好地睡着,你老看着她做什么。”
方爸爸仰头说:“哈哈,我们家,足足有三十年没有这种小婴儿。真是,怎么看怎么奇妙。”
宁颜妈也坐下来看向摇篮里:“唉,可惜,女孩子象爸爸,不怎么象我们宁颜,看看这眉眼鼻子,下巴额头,活脱脱一个李立平!”
宁颜慢慢地踩在地板上,走过来,头一次仔细认真地看着自己的女儿。
果然,渐渐地,在那不足巴掌大的脸上,看出两分熟悉来。
小婴儿哭起来,宁颜试着把她抱在臂弯里,可是她并没有停止哭泣,不安地转动她小小的头,咧开形状与李立平的无比相象的嘴角,哭着哭着。
宁颜还是没有奶水,孩子喝奶粉,宁颜妈说,喝就要喝好的,买美国配方奶粉,李立平略犹豫了一下,应了。
到了报户口那天,李家一家子都来了。李母说,按他们族谱,这一辈儿的女孩子名字里头,中间一个都是华字,只要再加上一个字就成了。
宁颜说:“名字我想好了,我想叫她缓歌,李缓歌。”
李母失口道:“一个小女侠子叫‘哥’不是招人笑吗?”立刻查觉出自己的失口,赔笑着加上:“我说嘛用一个珍字就行了,李华珍。好记。”
没有人附和她。宁颜把名字写在纸上叫李立平去派出所报户口。纸上当然写的是李缓歌,李立平妈视力特别好,一眼瞧见了。
过了好一会儿,李立平拿着新报上的户口回来了,白纸黑字写的是李缓歌。李母看一眼把它塞进包里。
回去的路上,李母忍不住了,对着空气道:“生个女儿还这么神气!”
李父劝她:“男女都一样都一样。人家英国连国王都是女的,全国的男的都归她管。”语气轻快,里头的幽默却沉重。
李立平妈尖了声音说:“那是英国不是中国,你这么说不符合国情!”
“行了行了,别人家生了女侠子也没见像你这么不高兴的。”李父说。
“别人家我管不了,可是我们老李家是单传啊,就这么断了香火了?要我说呢,也不能怪方宁颜,要怪只能怪自个儿的儿子,谁都看不上偏偏看上这么一个!就不是有福气的样子,好象风吹吹就要倒,一看就不是能生儿子的,长得象是林黛玉可又没得那个小姐命!”
她只顾着说了痛快,李立平听了生气得不得了,打断她:“是了是了,生男生女由男方决定,是我运气不好,叫李家断了香火!”
儿子面色极为不善,做妈的也吓了一跳,于是不作声了。
之芸特地从乡下赶过来约了之倩茹一起来看宁颜母子,之芸送了一整套手织的小衣服,还有一件她自己做的小大衣,按照时装书上英国的式样织的,宁颜妈爱得什么似的。倩茹送了一条金挂件,沉颠颠的,方家一家都说太贵重了。
问起来,倩茹说苏豫现在在舅舅暗底里帮衬下自己做生意,还算顺。说着闲话,倩茹侧了脸叫宁颜之芸两个细看自己脸上的斑淡了一点没有。
之芸闻得她身上有一点奇怪的味道,便说:“那些化学的东西,还是不要随便往脸上涂,我在书上看到说,薏仁粉可以淡化色斑,你试试,回头回去的时候我就陪你去中药房买。”
宁颜问:“之芸,你过来你妈妈谁照顾?”
之芸说:“托给小刘夫妻两个,他们人很好,平时我的学生们都帮着照顾,乡里的孩子真懂事,我都有打算永远在那边教书罗!”
宁颜笑道:“你不要想得美,要做现代陶渊明。下学期这届六年级就要质量调研,一定要你回来带,你有经验,教学方法对路,别看荣誉不给你,事情还要你做的。”
倩茹听她们说起学校工作的事儿,不自觉地就站起身来转到一边去看小婴儿,一边按着胸口粗粗长长地喘气。
之芸宁颜都问她怎么了,倩茹笑笑说没什么,就是内衣有点儿紧。之芸掀一掀她的衣服,“要死了,”她说:“你怎么穿这么紧的内衣?勒得要窒息的。”
“这个是束身型的。”
“这哪是内衣,简直是刑具,十八世纪外国女人鲸鱼骨头做的胸褡子也没有这样紧的。”宁颜也惊讶不已。
倩茹又粗喘了一口气说:“不紧不行,女人不对自己残酷一点,生活就要对她残酷。”又侧了身让两个好友看,这么束起来,自己是不是不显得那么胖。
正说着,小婴儿醒了,一醒便哭。宁颜把她抱起来摇晃。
倩茹伸手扶着她嫩如水豆腐一般的小脸,叹了一声:“真是可爱啊。”
宁颜低着头说:“你要喜欢就抱走吧。”又加一句:“我说真的。”
倩茹说:“当妈的哪有舍得啊,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你是不爱……”
意识到了,赶紧刹住话头。
宁颜在心里替她说出没有说出来的半句话:你是不爱给她生命的男人。
魏之芸这一次回城没多久之后,就又把母亲托给小刘夫妇,悄悄地回南京来了,谁也没有告诉。
她在一次洗澡时,摸到自己的乳房上有一个硬硬的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