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颜的女儿两岁多的时候,李立平他们学校开始出卖分给教职员工的房子的产权。宁颜他们现在住的那套两居室要十万元。宁颜与这种事上一向是糊涂的,起先开始并不热心地想买,毕竟十万块在他们来讲不是一个小数目,一旦买了产权,按李立平的话来说,他们基本上就不剩什么积蓄了。
结婚这几年来,一直都是李立平掌管着家里的财政,宁颜每个月拿了工资留下一些做零花,剩下的都交给他。他负责将钱存在银行里,李立平将钱分成几部分,很小心地选着不同的存种,以求得到最大的收益。
起初他会告诉宁颜,哪一个存种划算,哪一个存种不能存长期的,打短频快是最好的,后来他发现宁颜不明白也不感兴趣,渐渐地也就不跟她提起了。
宁颜从小生活就算比较安逸,钱的概念十分淡薄,她除去买买书也没有其他费钱的爱好,衣服一直是夫妻两一同上街去买的,李立平对于哪里有又划算但是穿起来又有一定档次的衣服比她熟得多了,她一直就那么糊糊涂涂地够过就行的心态。就是母亲在她结婚时给的那八万块她一直用自己的名字存着定期,她在这些事上对母亲的一如既往的听从后来证明是极其正确的。
但是李立平在经济上有着不同于宁颜的精明,他跟宁颜说:“房子的产权意味着什么你明白吗?意味着这房子真真正正地属于你了,你可以租可以卖,总之,你想拿他怎么样都可以。”
“我们要拿它怎么样呢?卖掉我们住哪里去呢?”
李立平哂笑道:“卖掉之后当然是再买新房子罗。现在河西起了一大片的新房子,我们要是把这里的房子卖掉,再从银行里贷点儿款,完全可以在那边买一套更大更好的房子。”
宁颜又说:“会有人要我们这里的旧房子吗?”
李立平说:“房子是旧了一点儿,可是地势好啊,有人文环境啊。现在有一种说法,叫做学区房,好的学区,旧房子比不好的学区的新房子要贵得多,在二手房市场,不要太热哦!你在小学居然不知道!”
宁颜说:“我们孩子还小,再说,缓歌将来是铁定可以上类思的,只要我不离开类思,我干嘛去操那些心?”
李立平伸手拍拍她的头,斜了眼似笑非笑道:“要说你呢,也算不得大知识分子,怎么这么清高?不识人间烟火似的,完全没有经济头脑。”
宁颜不高兴了,扭扭头让开他的手:“我不是大知识分子,你是大知识分子,可是专会打小算盘。”
李立平说:“我告诉你,这不是小算盘,是策略,我是还没赶上好时机,一旦有时机,小算盘就变成了大算盘,到那个时候,我做一番大事,把一干人等拨弄于掌心之中才叫你重新认识我呢。”
宁颜再不理他。
李立平在人事处升了副处,正在韬光养晦,向着处长的位子进发。那个原先在他与宁颜之间做过和事佬的王处长,今年就要退了,她对李立平一直都挺看重,有意让他接替自己的位置。
李立平心知肚明,言语与行动之间隐隐地带出了一些得色,就象外衣过短,总时不时地露出里衣的颜色一样。
宁颜非常不喜欢李立平现在的官腔官调,有一次她去他办公室里找他,亲眼看见他跟一个学生在打官腔。那小孩子苦苦地求着什么,李立平连眼皮都没有撩起来看他,等那孩子说了半天,才淡淡地说一句:这是不可能的。
那情景让宁颜很不舒服。
不舒服归不舒服,买房子的事儿,两个人还是上心的。有那么一瞬间,宁颜很想说,自己有一笔钱,可以拿出来买产权,可是不知为什么,到底还是没有出口。
宁颜妈知道了这档事儿,夸女儿做得对:“那个钱是给你防身的。千万不要动。”
宁颜听母亲的口气有一点想笑,妈妈说得好象随时有重大悲惨的事儿会发生,比如,天灾,比如,战争。
这朗朗乾坤的,宁颜想,说得好象马上要逃难似的。
宁颜妈想了一会儿好象做出了决定,正色对女儿说:“这样,你回去和李立平说,买产权的钱,我们家可以拿三分之二,但是有一点:房产证上必须写你的名字。”
宁颜惊道:“妈,怎么好又叫你们拿钱?”
宁颜妈说:“我跟你爸就你一个女儿,钱不用在你身上用在哪里?我们将来百年以后钱也还都是你的,我又不象那种爱玩儿爱享受的老人,一年用不了几个钱。再说,你爸,前些日子,又有个专利通过了。钱是不成问题的。就只一点,一定要在房产证上写你的名字。”
宁颜回家把这事和李立平说了,李立平对于丈母居然要替他出钱当然是千肯万肯的,可是对于宁颜说的,房产证上的名字,他没有发表意见。
隔了两天,宁颜妈就把钱交给了女儿,他们去学校基建处把钱交割齐,那里的人说,过些天就可以把房产证办下来。
就在这一天,宁颜回到家里,发现李立平家呼啦啦来了一群人,李父,李母,李立平的两个姐姐,一位姐夫,一个妹妹,团团地坐了一屋子。
李家一家子来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房产证上最好要有李立平的名字。
他们说的是,最好,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说着一件没有商量的事儿。
李母的意思是,当年,其实李立平完全可以分到另一套更大一点更新的住房的,那房子要是搁现在,还不得值个几十万的。可是宁颜那时不答应结婚,所以白错过了这么个好机会。
宁颜听了心想,哦,原来是我欠了李立平一套房子呢。
李立平的姐姐妹妹也帮腔说,一家之主嘛,哪能房产证上都没有名字的,也说不过去啊。现在就算是借宁颜妈妈的钱,将来,我们姐姐妹妹给凑一点儿,是一定要还亲家妈妈这个情的,算利息也是可以的。
“亲家妈妈真是儿女心肠重啊,真是,少有的好。”李立平的姐姐最后总结说。
宁颜在母亲的意思和李家一家人的意思之间左右为难,其实真的写李立平的名字也没有什么,可是她就是恨李立平不直截了当地跟她商量,却把家里人搬了出来。
最终,房产证上写的是李立平方宁颜与李缓歌三个人的名字。
李立平看出了宁颜的不满,说,要不,就写三个人共同拥有这房子,以后卖出得经过三个人共同的认可。
“反正我们是一家人,不可分割的嘛。”
结果,拿到的房产证是一大本和两小本,大本上,赫然写的是李立平,两本小的,一本上写的是方宁颜,一本写的是李缓歌。
宁颜过了好长时间才弄明白,原来那房子实际的主人还是李立平,了解情况的同事戏称这种房产证叫“一拖二”,宁颜才明白自己是被拖的那一个。
宁颜一直不敢告诉母亲这事儿,母亲问起来时她只含糊的说写的是她的名字,可是这事儿瞒不了一辈子,有一回李立平妈到他们家来,无意之中说走了嘴。
宁颜以为自己妈妈一定会为这事儿跟自己气上一段时间的,谁知她只盯着自己看了好半天,长叹了一口气,说了句:“我的傻女儿哦,你怎么这么不叫人放心哪!”
宁颜妈不对女儿生气,并不代表不对李立平生气,事实上,她对于李立平的这种做法气得不得了,两个人之间原本的那种相互看不顺眼不断地激化了,有一次,因着一点小事,终于正面交起锋来。
宁颜妈骂李立平自私,心计多多,看宁颜老实欺负她,把陈年的事儿抖出来说啊说啊,说得李立平冒了火,冷笑着说:“是是是,我自私,我小人,我不厚道,缺点一大堆,配不上你女儿,可是,你也别忘了,当初到底是谁巴结着谁要结婚的?”
这话象一颗火星落到炭上,宁颜声音都变了:“你说什么?”
李立平意识到说过了,住了嘴,任宁颜一遍一遍地问:“你说什么?说是的什么意思?”再不开口。
宁颜妈象是被一记重拳打倒了,也是半天作不得声,整个人扑簌簌地抖。
宁颜呆站在那里,往日的事儿一点点回到脑海里,当年李立平在几乎就要放弃的时候又突然出现,那个时候母亲态度的突然改变,宁颜天真的头脑里,原本因为想不通就不去深想的事,在这一瞬间,会清楚了,就象是黑暗的房间里突然有人拉亮了一盏灯,所有的一切,纤毫毕现,无处遁形。
宁颜走出家门,漫无目的地在大街上走,脑子里空空的。
现在她知道了真像又怎么样?婚也结了,女儿也生了,房子也花大价钱买了,日子,也就只能这样了。
宁颜不知不觉中走到过去上学的中学门口,这时候正是周末,校园里也有不少的孩子,大约是来上补习班的,宁颜想起自己那时候,并没有这样多的补习班,学习也挺紧,可是从没听说有人请家教啊,上课外班儿啊,那紧张里,还是有快活的。
日子不快活,也只好自找一些快活,不然,怎么办呢?
活着诚然不易,死更是不可能,宁颜还是很想活着的。
很想活。
宁颜沿着街继续走,不远处,有一个高个子的男人,带了一个小男孩儿,父子俩有着惊人相象的五官。
那男人穿着一身警察制服,身姿挺拔,转过脸来的时候,宁颜看见他的脸。
久远的记忆,那一个声音清晰地在耳畔响起:“农村孩子,走点儿路怕什么?”
那个是诚。
宁颜尚未开始就结束的情份。
他半没有发胖,还是那样瘦高,也没有太见老,但是,也不复年青时的样子,正在给儿子买冰淇淋,非常耐心地等着那小孩子在诺大的冰柜跟前犹豫挑选,最终终于选定,他付钱,侧过脸来看儿子满足的小小笑脸。
从一旁的商店里,走出一个女人,跟宁颜差不多的年纪,卷发,走到诚的身边,跟他说着什么,满脸的不高兴,诚的脸色渐渐难看起来,没有开口,两个人一同向宁颜这边走过来,宁颜下意识地想躲,可是那一家三口与她擦身而过,并没有一个回过头来看她一眼。
他不再认得她了。
宁颜于是转头回了家。
日子总还得过下去的。有没有爱全不相干。
魏之芸第二次支教回来以后,正如方宁颜所料想的那样,她接手了六年级两个班的数学教学,为调研考而努力着。工作繁忙琐碎。
她有个徒弟,那个女孩子从一进类思起就跟着她学习,常常去听她的课。她快要结婚了,给之芸发了贴子,还说想请她早一点到,帮着张罗张罗。
之芸这些年参加过无数的婚礼,早些年她每一次参加婚礼都会想象一下自己在那种场合中会是怎么样,这几年,她不大去想那些了。
这两年她连婚礼都很少参加了,有人请,她会送上礼金找个借口不去喝酒,可是这一次小姑娘千说万说的,之芸不好驳了人家的面子,就去了,实实地被吓了一跳,她不知道,这两天婚礼的排场与麻烦的程度已进化到如此的地步了。新郎带了一帮子弟兄过来接人了,新娘的姊妹们拦在门口要九千九百九十九块钱的白包,不然死活不给开门,之芸起先好笑,这从香港电视剧里头学来的花样倒也挺有趣,渐渐地,有点儿不对了。
小姑娘们有点儿闹过头了,钱拿到了,还非得新郎倌跪下来求,新郎的弟兄们就硬拉着不让跪,弄到后来,新郎倌几乎变了脸,小姑娘们才开了门。
忽啦啦一群人下了楼,之芸看到的是一辆加长的林肯,据说租一天要几千块钱。
小姑娘喜滋滋地上了车,之芸坐了另一辆车一起去了新郎家,又是见公婆,敬茶,又是表演恋爱经过,放拍的录像,拿伴娘伴郎开心取乐,年青人们很会闹腾,之芸觉出自己与他们的格格不入,退到一旁安静地看,她负责保管着婚戒,晚上婚礼上要用的,之芸打开盒子确认,同时细细地看那一对闪亮的戒指。
很漂亮,听说是专门去香港买的,的确设计得很独特,之芸想着自己一直就想着,将来结婚时买的戒一定要样式简单,只要一个环就很好。之芸把戒指收好,那是人家的。
当晚他们很早来到了饭店等客。之芸的徒弟与新郎倌站在门口,婚礼的司仪也到了,之芸看了吓了一跳,这不是每天晚上在本地电视台晚新闻里看到的那张面孔嘛?天底下竟然真的如此相像的人?后来才知道,不是象,是真人,之芸叹,原来他们都出来做副业的,听伴郎说了要付给他的钱后,之芸更是大吃了一惊,如此好赚,难怪要抛头露面,不禁更加感叹自己的落伍。
亏得她找的老公有钱,是做IT业的,在业内听说挺抢手。
婚礼办得非常出色,充满了所有之芸能够想象的浪漫温馨,名主持的功力果然不同凡响。
其间发生了一点小小的意外,新娘子发现自己的脚被新鞋子磨得破了皮,痛得不能走,本想坚持一下,谁知在洗手间脱下鞋一看,竟然已经血淋淋地掉了一大块皮,好在之芸早就替她想到了,就快步跑到饭店楼上他们定下的房间去拿备用的稍旧一点的一双来替换。
楼上非常的安静,厚实的地毯踩上去全无一点声音,在一个拐角处,凹进去一块,放着一棵高大的盆栽,青绿的大片叶子,后面立着两个人,压低了声音在说话,本来之芸没在意,可是,她的视力特别好,再看一眼,她立即闪身躲进身边的另一个凹处。
那是一男一女在说话,那女的显然地在低低地抽泣,男的在劝,面上多少有些不耐烦。
赫然就是今天的主角新郎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