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一番努力,李立平终于坐上了那个付院长的位置。
正式的任命尚未下达,但是校长已找他谈过话了,基本上,这是一件铁板定钉钉的事儿了。校长让他准备一下,新学期一开学,就要过去赴任了。校长拍着他的肩说:这是一个新建的学院,其实大家也都没有经验,万事还需工作中探索,但是,也好,正因为没有人做过,但凡做出一点成绩,才能够具有独特性与前瞻性来。
李立平真是踌躇满志,觉得喉咙里痒索索地,恨不能立时把这消息散布给全世界知道,不过,他一向都是沉稳的性子,九个指头捏住的田螺也是有可能丢掉的,李立平不能把笑柄送到别人手里去。
然而,跟自己的老婆是不要紧的,老婆不会笑话你,她应该跟你是一体的,一荣而俱荣,一损而俱损。自己混得好,只有对她有利。
于是他对宁颜说:“我前些日子跟你说,你就快要不是你了。现在怎么样?你真的快要不是你了。”
宁颜的反应叫他有点儿奇怪,她不说话,没有反应,抬头静静地看着他,象看着一个陌生人。
李立平按下心头的那一点不安继续说:“你就快要成为院长夫人了!”
“院长夫人。”宁颜重复着,仿佛这是四个意义艰涩的字,需要她花大气力来理解一样。
“这是什么反应,是大喜过望吗?”
“李立平,我们离婚吧。”
李立平沉浸在他的世界里继续说:“到时候我会有一个独立的办公室,宁颜,你可以现在就帮我想想要怎么布置,你在这方面还是很拿手的,要庄重,要有品味,但又要不张扬,要平易!”
他挥动着胳膊,脸上的表情快乐得近乎天真,眼睛里闪闪的全是光芒。
“李立平,我们离婚吧!”宁颜提高了声音又说了一遍。
这句话如同一块砖,把李立平兜头打了一下,他愣在当下,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真的李立平,我觉得,我们还是离了的好。”
“你搞什么?我最近又是哪里对你不好了?”
“没有,你很好。”
“那么你抽的什么风?”李立平的声音尖锐起来。
“你就当我抽风吧,我想离婚。”她抬头直看进他眼睛里去:“我要离婚!”
“你真混帐!我真不懂你这个女人是怎么想事情的。”
“你呀你呀,你什么时候懂过?”
“方宁颜,你真自私!你在这个时候提出离婚不是拆我的台吗?”
宁颜哧地笑了一声:“你担心会有损你的官威?不要紧的,现在哪个当官的不离婚?这是潮流,大家只会说你李立平是弄潮儿,只会说我这个女人没有福气,无损你干部的气质和形象!”
方宁颜语气里毫不掩饰的嘲弄与轻蔑象一根尖刺一样刺进李立平心中,他不想把这个话题深化,但是终究还是忍不住:“方宁颜,你一直看不上我对吧?从一开始你就看不起我,觉得我配不上你是不是?”
宁颜还是那样地哧地笑了一声:“不,是我配不上你,我没有官太太的命!”
“你不要来这套!你以为你很了不起吗?我的学历比不上你?你不就是个自学考试的学士吗?我工作比不上你?你不就是个小学教书匠吗?我拿钱没有你多吗?你摸索着良心想想,这个家是谁负担得多?”一时想起方家拿出的买房子的钱,又改口说:“我是说平时的开销,你拿的那几个钱够做什么的?你有什么资格看不上我?唯一比我强的就只有你的家势。那又如何?人可以选择他的出身吗?”
“我并没有嫌弃过你我出身!”
“你并没有说你嫌弃我的出身,并不代表你心里不这样想!我告诉你方宁颜,你别狗眼看人低,我李立平终有一天要叫你吃天大的一惊!离婚?离婚怕什么?离就离,我告诉你,过若干年后悔的是你是你,只有你!”
“我可以告诉你我不会后悔的,你说的,离婚就离婚,那么我们就离婚吧!”
李立平又是一怔,压低了声音,咬着牙说:“你休想!方宁颜,你——休——想!”
李立平说方宁颜你休想离婚。
休想!
他不再理宁颜,来来去去眼睛里全看不见她这个人,他也不管孩子了,每天都装扮得十分体面地去上班,微笑着,对每一个遇上的人谦和而饱含优越感地打招呼,在单位更加和善,常和同事们一起吃饭同乐,然后哼着轻快的调子回家洗漱,看报上床睡觉。
宁颜已经搬到书房里去睡,可是他并不去叫她回到卧室来,他觉得自己的不理睬是一种极好的对策,然而当他躺到床上,卸下一身严密的装备之后,会感到胜利的疲惫与恐慌。
一直到半夜里,李立平都不能入睡,他看着一片黑色,不禁悲从中来。
他对她不够好吗?
他依然可以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对她的爱意。
可是她凭什么可以这样地伤害他,这样地无视他的一切?
凭什么?
她凭什么看不上他?
无论他在外面将会如何地风光,都会在这个女人一惯的轻视的目光中败下阵来,变得灰败颓唐。
她到底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啊!
宁颜几次三番地想跟李立平讨论一下离婚的事儿,但是李立平是这样的一种态度,宁颜先是着急,她从来没有这样急性儿过,从来没有这样急着把结束一件事,从来没有这样急着结束生命里的这一段。
她先是搬进了书房,她以为李立平要沉不住气了也许会愿意跟她谈一谈,哪怕还是说不同意离,但是有交流总有可能。
可是不,她想错了,李立平完全忽视她。
于是,宁颜带着女儿收拾了一些自己与孩子的日用品住到了娘家。
李立平这一天回到家时,一进家门,就敏锐地感觉到了与以往的不同。
鞋架子上所有宁颜与缓歌的鞋子,都不见了。
门后宁颜的包与总是靠着墙角放着的一个缓歌最喜欢的巨大棕色绒毛熊都不见了。
李立平脸上所有的表情象大地震里的房子,哗,全倒塌下去,狠狠地把手里的文件包摔在地上。
宁颜已经预料到了母亲是不会同意自己离婚的,所以,当妈妈青着脸说:“我不同意!”时,她并没有意外中的慌张。
她低着头替缓歌绑两条麻花辫子,编了拆拆了编,仿佛要编出世是最圆满无缺的一对辫子。
父亲又出差了,不在家。
宁颜妈说:“离婚光彩还是怎么的?你也赶这个潮流?”
“不光彩,我不赶潮流,我要离婚。”宁颜平静地说。
她的态度叫宁颜妈有点疑惑不安:“宁颜,你怎么了?是受了什么刺激了吗?是不是……李立平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
“不是。”
“你们吵架了?李立平那个人,反正就那样,小心眼,但是,宁颜,你听我的,离了这样,其他的,也不过这样。”
宁颜忽然笑起来:“其实他快做院长了!”
“什么?”
“我说他快要做院长了。”
“哪个院系的院长?”
“思想品德学院,院长,哦。”宁颜又笑:“付院长。”
妈妈愣了片刻,然后斟酌着词儿问:“那么,是他嫌弃你了?如果是这样的话……”
宁颜打断妈妈的话:“不是,他没有嫌弃我,是我嫌弃他。”
宁颜妈说:“宁颜,两个人都结婚了,还说什么嫌弃不嫌弃的话?孩子都有了,不为自己也为孩子想想。”
宁颜说:“妈,我以前在书上看到,嫁夫如此,不如为娼的话。我现在就是这个心情。所以我要离婚。”
宁颜妈说:“你这话说重了!”
“我知道是重了,可是我现在就是这个心情。我不想跟他过了。”
“你结婚的时候怎么不想想清楚,你们也是自由恋爱,怪不得任何人,到现在要丢人现眼地离婚了,我们家从祖上三辈子起,就没有一个离婚的!”妈妈的声音严厉起来。
“那这一辈子就出一个吧!”宁颜说着,抱着女儿回屋去了。
一周以后,李立平出现在方家。
宁颜妈给开的门,这一天她的态度倒比以往的要缓和一些,倒是李立平,直截了当地问:“宁颜在家吧?我是来接她和孩子回去的。”
“在,她在屋里,孩子也在,你们可以好好地商量,这么闹来闹去的,没有意思。”
“我是觉得没有意思,可能你还不太清楚,是宁颜提出要离婚的,我到现在还是茫然得很。”
“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去商量。不过,在这里不能吵,这里是方家,不是你李家。”
李立平点点头。
然后不想商量的是方宁颜。整整两个小时,她除了一句:我要离婚之外,没有别的话。
李立平觉得他的所有的苦心,他所有的不得不放下的自尊,他所有的乐观的想法,在宁颜的沉默面前悲伤地破产,破得他心如刀割。
李立平想,女人要是狠心起来,比男人厉害得多了。
李立平回了家。
他也没有再来求宁颜,只偶尔打一个电话给她问的都是李缓歌的事儿,女儿到底是姓李的。
他想,只有一个办法,让时间来帮着他解决问题。
许多婚姻与情感的问题无论发生时是多么严重,一样会在时间面前败下阵来。
方宁颜只不过是个女人,又不是块铁,不至于在时间里百炼成钢。
但是很快,他觉得他想错了。
方宁颜给他寄来了一份协议书,上面只列了几条,存款随他处理,房子因为是三个人共有的,如果李立平想要的话,她愿意让出自己和女儿的所有权,首付的钱也不要了。只有一条,女儿要跟着她,因为女孩子,跟着妈妈总方便一些,她也有比较多的时间来教育她。
李立平把协议撕成一条条的,抓了那一把细长的碎纸,象儿时游戏时那样扎成一把,象道士的拂尘,甩过来甩过去。
动荡中的思绪在童年的游戏里沉静下来,李立平意识到,这个女人,方宁颜,是真的不想跟自己过了。
一周以后,宁颜的爸爸出差回来了,宁颜说想去机场接,宁颜妈说:“接什么呢,单位有车接的。你……你别当着外人就急着跟你爸说你的事儿,我在电话里可没告诉他,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啊!”
宁颜说知道,只是想早一点见到爸爸,爸爸在电话里也说想缓歌。
宁颜到飞机场时,发现单位并没有来车接爸爸,但是爸爸也并不是一个人。
他的身边跟着一个女的,宁颜也认识她,是爸爸的助手和学生,姓林的。他们一起坐在大厅的椅子上。
宁颜睁大了眼睛看着那位林女士靠在爸爸肩头哭,而爸爸的手,温柔地在她的背上抚摸。她抬起眼来看他,生离死别似的。
然后他们起身,爸爸搀着她走出去,她上了机场的大巴,爸爸却没有上去,她伸出头来给着他挥手,车开了,她的脸上突然又流满了泪,隔着车窗玻璃,模糊苍老哀伤扭曲。
宁颜记得这个女人,在她小的时候,她就跟在父亲的身边,面容娟好秀丽,宁颜记得她是结了婚的,她还跟父亲一起去吃过她的喜酒。
宁颜一路跟他们,缓歌老远看见他们的时候叫过一声公公公公,可被人声盖住了。宁颜哄女儿:“我们跟公公做一个游戏,我们先不叫他,等下吓他一跳好吗?”
小缓歌信了妈妈的话,一声不响地随着妈妈一起跟在公公的身后,直到妈妈说:“来,我们吓一吓公公。”
小缓歌用她轻脆的嗲嗲的小女孩的童音叫:“公公!”
爸爸转过头来。
小缓歌咯咯咯地笑起来。
她觉得妈妈说得真对,公公真的被吓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