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倩茹在看到镜中的自己的那一瞬间,脑子里一片真空。
她细细地反复地一寸一寸地检视着镜中自己的五官。
然后,她失手砸了镜子,捂着脸尖厉而断续地叫起来。
美容师和美容小姐统统傻了!
何倩茹的左眼角下垂了。
她,毁了容。
也许并没有那么严重,可是在她看来,她的容颜,是彻底地毁了。
倩茹的哭声持续了许久许久,到最后,连美容院的人都意识到,她的这番痛哭怕不光是为了手术的失败那么简单,几个人相对交换一个了然的眼色,知道即将而来的怕是一场官司折腾,又鄙夷地笑。
倩茹记不清自己那天是怎么回家的,她停止了哭泣之后,叫美容院的小姑娘替她现买了一付墨镜来,生平第一回戴上了那个玩意儿。
倩茹的眼睛生得美,她从来没有戴过墨镜,大夏天也没有,她不喜欢那样隔着一片阴暗来看世界。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戴,不然,她不知道自己该如何跨出美容院的大门。
周苏豫这一天很晚才回到家,屋子里一片漆黑。
他们搬到这套二百多平米跃层已经有两个多月了。
这套房是苏豫的一个朋友做的楼盘,他问苏豫是不是来一套,苏豫想了想,很快决定,付首款买下一套,他想让倩茹换一个环境。再说,这样大的房子,装修总是件大工程,苏豫想让倩茹有点事分分神。她对他的紧迫盯人已经让苏豫担忧而——害怕。
可是事情并没有象苏豫期望地那样发展,何倩茹在充分比较权衡了一下几个有名的装修公司之后,选定了一家,把工程全包给人家,虽然价钱贵一些,可是省心。
何倩茹在整个房子装修的过程中,并没有象苏豫想的那样忙碌充实,她只是偶尔去看看,她的全部心思全部精力还是一如既往地放在了周苏豫的身上,放在了她坚认的捍卫她的家庭与幸福的事业中。
房子装了大半年,又闲置了大半年好让那气味消散。
两个月前,就是苏豫与倩茹大吵一通之后,苏豫说:倩茹,我们搬家吧。
新的房子楼上楼下,整体厨房,简洁现代,但是倩茹觉得,就是空,客厅空大得几乎可以听见自己脚步的回声。这空落落的感觉让她更慌,她在想,这房子,这一切,是不是只是苏豫的一种补偿,就象她在婚姻家庭杂志上看到的许多许多故事一样?
这更增添了她决定要做美容手术的决心。
苏豫把玄关处的灯打开,低头去换鞋,抬起头来的时候,隐隐约约看见客厅的沙发上坐着一个人。
是倩茹。
苏豫问:“这么晚了你还没睡?”
倩茹背对着他,身姿僵硬,没有回答。
苏豫走过来要开灯,倩茹突然尖叫:“不要开灯!”
这声音里的凄厉吓了苏豫一跳。
他转过去,在倩茹的脸上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
“倩茹,你在屋子里戴墨镜干什么?”
他伸手要拉下那黑黑的眼镜,倩茹跳起来躲开,啊地叫了一声。
“你怎么了倩茹?怎么了?好好好,我不动我不动,你……你抬个头啊。”
何倩茹把头埋进沙发上大而厚软的靠垫中,象是要把自己活活闷死。
苏豫去搬她肩膀,她倔着拧着,苏豫又不好真用劲儿。
忽地想起,今天是倩茹去美容院拆纱布的日子,苏豫的心拎了一下。
苏豫蹲在沙发边和言细语地说:“倩茹,是不是你的脸做的效果不太好?没有关系的,来,我看看,没关系的。”
倩茹更深地往沙发里藏一藏。
苏豫干脆席地而坐:“倩茹,不要这样,来,我们再来想办法。倩茹,倩茹,我不会在意的。”
苏豫拉开灯,与倩茹几乎僵持了一个小时,倩茹伏首于靠垫中,长长地喘气,似乎下定了老大的决心,慢慢地抬起头,把已经歪在脸上的墨镜拿了下来。
那一刹那间,周苏豫很难说清楚自己心里的感觉。
最早冒出来的念头是:倩茹有点夸张,接着,他立刻觉得,其实她并没有夸张,她的脸现在看起来很是怪异。原本喜气的脸上,象是贴上了一层哀怨与冤屈,无声地诉说抱怨。
尽管苏豫竭力地控制住了自己的惊讶,倩茹还是敏感地查觉到了。
倩茹的声音里充满伤痛:“苏豫,你看,现在我就是弄成了这个样子。如果你不能接受……”
苏豫打断她的话:“别这么说倩茹。”他突然感到心烦意乱,挣扎着说:“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不会就因为这种事毁了的。”
这话不能说不真心,但是苏豫自己能够感觉到那里面包含的一点点遗憾,因为这一点点的遗憾,他的话,听起来是这么地不真诚。
原本,这些都是可以不必发生的呀,苏豫想。
以后的日子,周苏豫的生活中多了一件必需要做的事情,就是每一天安慰自己因为美容手术不理想而悲痛欲绝,心情灰暗到极点的妻子,宁颜与之芸也帮着一块儿劝,两个人三天两头上门来,后来,宁颜自己家里出了点儿事,只有之芸还常常跑过来。
倩茹足足有两周连家门都没有迈出一步,吃的用的是打电话叫社区的超市送上来的,无论何时何地总戴着那副墨镜。那墨镜当时就挑得匆忙了草,大而无型,可是,她似乎也无所谓,她所需要的,不是它带来的美,只不过是它带来的用于自欺的那一片暗色。
苏豫劝她出去走走,劝她说其实看惯了也并不是那么严重的,也许伤口还未完全长好,等日子长了,会好的,看起来就自然了。
但是渐渐地,他发现,这些劝说并没有什么用处,倩茹依然固执哀伤地认为自己彻底地毁了容。
她要苏豫找律师,打算与那家美容店打官司。可是她并没有想到那过程是那么地复杂与纠缠不休,对方认为手术并不算完全失败,并且提出要求消费者协员做出医学证明,白纸黑字地写明的确是毁容。可是倩茹不肯出门,拒绝去做检查,这一段拉锯战就只有苏豫一次次地跑,一次次地去与美容院扯皮交涉,苏豫吃不消了。
最终,他们没有撤回了起诉。
倩茹大病了一场。
之后,苏豫就发现她更不对劲儿了。
她终于拿掉了那副墨镜,苏豫有一天下班回来后发现它碎成片片躺在垃圾桶里。但是他的高兴并没有维持多久。
有一天,何倩茹突然在长久地盯着镜中的自己之后对苏豫说:“如果当初你答应让我去韩国做手术,就不会弄成这个样子。”
苏豫大吃一惊。他料不到倩茹会这么说,无言以对。
倩茹仿佛总算找到了可以怨怪的对象,她没法儿拿美容院怎么办,没法儿拿那个美容师怎么办,然而她总可以抱怨一下自己的老公。
这话说过第一回,便好象成了一个长期的不断重复的祥林嫂式的话题。倩茹一次次地说着,慢慢地,她开始怀疑苏豫不让她去韩国是不是有目的的,于是那个有关张清露的猜疑又浮上了倩茹的心头。
她试探苏豫,盘问苏豫,有意无意地用话来刺一刺苏豫。
苏豫觉得,他的婚姻是出了大问题了。
这一天,张清露久谈不下的一单生意终于成了,她高兴地说要请大家吃饭K歌,特地来找苏豫,请他一块儿去。
苏豫想到自己的家,一个闪念,真的就跟着一块儿去了。
说起来,三十二岁的苏豫比他们也大不了几岁。
年青人在一块儿,玩起来是挺疯的,苏豫安静地笑着看着他们。在K歌房时,他听了一会儿他们唱歌,才发现,居然有许多首歌他不知道名字,从未听过。他想起他疲于生活奔波的少年时代,他并没有太多的时间来悠闲地听课唱歌,他要操心的是,母亲病不要再恶化,下一季的医疗费怎么筹,自己的学业怎样维持下去。他走出包箱,站在走廊里看着窗外漆黑一片的夜空。他惊异于自己心头的那种自哀自怜的情绪,居然在这样的一个时候泛滥成灾。
有人轻轻地走过来,站在他的身后,苏豫听到动静转过身来。
是张清露。她今天穿了件小礼服,这入了秋的天气,她光着一双胳膊,暗暗的灯光下一片雪白光润。
“就知道你会跑出来。”她说。
苏隐抱歉地笑:“我也不会唱,听呢也不太熟悉。”
“不好听?”
“不是。只是我比较喜欢听那种听过的有熟悉感的歌。”
“那么你是一个念旧的人罗?”张清露今天刻意地没有叫他苏经理,却也不叫他的名字,就那么含糊着。
“呵呵……”苏豫也含糊地笑。
“真是的,本来是拿他们一伙人做幌子的,他们玩得倒是真开心。不过还好,我真心想请的人,来了就够了。”张清露垂下头没头没脑地说。
“啊。”苏豫说。
“要是总是装傻就没意思了!”张清露的声音里突然流露出一点点怒气一点点娇嗲。
然后,她上前一步,把头枕在苏豫的肩上。只一下就移开了。
年青女孩子馥郁清新的香气就在周苏豫的耳畔,暖烘烘的,让他不由得想起他曾经的纯真浪漫情怀,他用这样的心情深爱过一个人。
想到心痛想到绝望。
再不会回来了吧,苏豫想。
张清露又细细地看了苏豫一会儿,进去了。
苏豫看着她的裙摆轻轻地一甩,弯出一个美好的弧。
周苏豫不是傻子,他有什么不明白的,也许张清露说得对,他只不过是装傻。只要她不点破,他就装下去。
一行人玩得投入第二天又是周六,怎么也不肯散。苏豫还是提前走了。
苏豫回到家时,倩茹还没有睡,坐在客厅里看电视。
看见他回来了,她迎上来,站在他近前。
他从她身边走过,一边问:“早点睡吧。”
何倩茹突然冲着周苏豫倾过脸来。
他们的个头相差不多,苏豫只高倩茹一个头顶儿,这么看来,好象倩茹想要吻他一下似的。
却不料她只是在他的耳边嗅了一下。
“尼罗河花园。”倩茹说。
“什么?”
“融合了果香、青草香和木香,有一種混和嫩芽和果肉的新鮮。”倩茹含着一种奇怪的笑喃喃地说。
“你在说什么?”
“是一种香水,你最近身上常有的,我找遍了金鹰所有的香水柜台,闻了几十种香水才知道名字的,那小姐,介绍了半天。”
“你在说什么呀?”
“说你呀,你现在身上常有这样的香水味。很好呀,新鲜与肉感,俱全了。”
“我从来不洒香水你是知道的。也许是办公室里他们用的空气清新剂的味道。”
“你不用,她会用呀。”倩茹有点怪腔怪调儿的。
“谁会用?”
“张——清——露!”
“倩茹,我跟你说了,我们没什么。从来没有!”
“那是我防犯得严密,你们还没来得及有什么!”
“你要硬这么说,那就真有点儿什么吧!”苏豫说着走进卧室,重重地关上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