倩茹和苏豫分居了。
原本倩茹说自己要搬出新房子去,可是苏豫坚决不同意,他说他可以搬回原先的房子里去。
苏豫搬家的那天下了一天的雨,倩茹看天那样坏,说苏豫你改天在搬吧。
苏豫说,反正也没有多少东西,我开了车来的。
苏豫只拿走了日常的换洗衣服,他觉得他得快快地离开,不然,就会走不了。
他的心软弱不堪,只要倩茹再开口留,他就一定会留下来,他们两个人就又会陷入那种折磨人的纠缠中,但是离开,他们总还有着一点生机。
倩茹说,我记起来了,老屋那里还有一盆仙人掌呢,早两年开过花的,兴许还在。
苏豫说:一定还在,仙人掌这东西,耐旱得很呢。
苏豫走出家门的时候,回头看了一下,看见倩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自己。
她已经不再戴墨镜了。
苏豫想起来,其实自己并没有给过她多少好日子。
倩茹一家人很快地知道了消息,先跳起来的是小禾,要去找周苏豫的麻烦。
倩茹妈厉声把他喝住了:“轮不到你来管你姐的事儿,你老爸老妈还在呢!”
小禾气坏了:“当初我姐结婚的时候你们是怎么说的,要是有一天他敢对不起我姐,叫我们弟兄几个统统跳出来找他论公正的。现在拦在头里的也是你!反正你就是看周苏豫这个女婿横好竖也好,比我这个亲儿子还要好!就算我不如他,我姐是你们最爱的亲女儿,你们就看她白受委屈?”
倩茹妈说:“我告诉你,夫妻两个人的事儿,只有他们自个儿最清楚,也最有发言权,他们不是还没离了吗?就是真要离,也没有你插嘴的份儿!”
小禾气得摔了杯子要走人:“你就惯着吧,总有一天周苏豫那个白眼儿狼把我姐害了!”
一直不出声的倩茹爸爸此时大声地喝道:“何禾你给我闭嘴,你懂得什么?你这不是帮你姐,是给你姐添乱呢!你不跳出来,他们还有机会的!”
小禾气过了头却又乐了:“听这话音,你们还打算认这个女婿罗?啊呀啊呀,天底下的好男人都死光了吗?就认死了周苏豫了?”
何爸爸叹一口气说:“你呀你呀,你要是再多两个心眼,我们老两口死了那眼也能闭上了。”
话说到这样,何禾不作声了,想想心里到底是不甘,心里头还是打了主意要给周苏豫一点儿教训。
之芸听到宁颜离了,连倩茹也和苏豫分了居,就约上了宁颜一起跑过来看倩茹。
倩茹给她们开门,之芸看到她微微地吸了一口凉气。
倩茹胡乱地穿着一件大毛衣,一点腰身也没有,图案也很糊涂零乱,下面穿了件大红色的旧裙子,里面套的是一条黑色的羊毛袜。
之芸想,完了,她放弃自己了。
无限的伤感升上心头。
三个好友聚在一起,没有往日的高谈阔论,只埋了头做吃的,然后举案大嚼。
心是空的,好象胃口倒大了,三人开了一瓶红酒,也没在意呢,就喝光了。之倩茹说,要再下楼去买一瓶,之芸量是好的。之芸拦住了她,宁颜早就有点迷糊了,之芸把她弄上床叫她睡一会儿,小缓歌有点吓住了,抱着布娃娃缩在墙角,之芸把她抱在手上,小姑娘软颊贴在之芸的手臂上,似睡非睡。
之芸对倩茹说:“你可得挺下去,你跟宁颜不同,她跟李立平原本就有问题在,现在才会支撑不下去,可是你跟苏豫,是有感情的,也没真离婚,总还是有希望的。”
她伸手摸摸倩茹微微下垂的左眼角:“好象好得多了。放心倩茹,所有的伤口都是收口的一天。今天我带来的那包中药,是人家给我的方子,用清水加一个蛋清和了涂脸,对付斑啊伤口啊是最有效的。”
“我现在,也不在意那些了。”
“为什么不可以在意?我也在用呢,我叫宁颜也在用。我们感情上不顺,总还是有资格美一下的。这个……”她拉拉倩茹的大毛衣,也别再穿了,你的那些漂亮衣服呢?穿起来吧,就算真的到了最坏的一步,我们也不该由得自己一个劲儿地往下走!”
倩茹说:“之芸,说起来,你一直是我们三个当中最坚强的。”
之芸想,自己的放弃又何尝不是一种软弱。
然而不这样,又能怎么样呢?
也许生命不过是一个巨大的伤口,要用一辈子那样长的时间来忍受,然后,忍受了再忍受。
方宁颜离婚的事情,终于被母亲知道了。
缓歌过生日,宁颜妈说叫李立平过来吃饭,女儿的生日,你们俩个就不要再这样不对付了,各自都借这个台阶下了吧。
宁颜说:“他会另找时间给缓歌过生日。他跟我说好了明天接女儿过去。”
宁颜母警觉地问:“这是怎么个意思?”
宁颜咬咬牙说:“妈,其实,我们已经……已经离了。”
咣地一声,母亲手里的一大瓶可乐没有拿稳,落在地上,瓶子口没盖好,流了一地的汽水。宁颜转身拿来拖把拖地,母亲叫:“你放着那个吧,到底是什么时候的事,你给我说明白!”
宁颜说:“有些日子了。”
“你……你居然商量都不给我商量,就自做主张把事情办了?你眼睛里现在还没有没父母!”
方爸爸说:“你不要怪宁颜,这事儿,我也有份在里头。”
母亲意外极了,眼睛睁大大的,完全的不能置信:“这么说老方,你是知情的?你也瞒着我?你们就瞒着我一个人?”
方爸爸说:“女儿自己的事,你就让她自己做一回主吧!”
母亲敏感地盯了父亲问:“你这么说,是指我从来不给她自主罗?”
宁颜说:“过去的事,不提它了。这回这件事,是我先斩后奏,但是我不后悔。”
“后悔不后悔现在说还太早。你快四十了,现在这样拖着个孩子,将来能找到什么样的好人物?李立平再不好,他是原配,现在也还有发展,这么轻率地做了决定,以后真后悔了怎么办?”
“我不会后悔!”
“女儿,你也不用现在跟我嘴硬。往后的日子,还长得很呢!”
“我真的不后悔,就算退一万步我后悔了,我也打牙往肚里咽,决不在您的面前说,行不行?”
母亲抖了声音说:“好!好!好!你真是长本事了,很好很好!从此以后,我要是再管你的事,我不是人!我不是人!”
宁颜色痛苦中失了所有的忍耐的本性,尖声地说:“你不管是最好的,我的一辈子,就是毁在你的手里!就毁在你的手里!”
这句话就如同一个炸弹,呼啸而来,带着与空气磨擦的火热的气体,在母亲耳畔停了两秒,然后轰然炸响!
半天她没有任何回答,又过了半天,她转回头进了自己卧室,再也没有出来。
一桌子的菜全冷在了桌上,有两盘荤菜凝了一层白的油脂,停在桌上,兀自美味,谁又会来顾及它们。
母亲的房门半掩,她睡在床上,父亲说,先让她休息一下,进去替她盖好了被子,一直到晚饭时,他进去叫她来吃点东西时,才发现,她不是睡着了,而是昏迷了。
之芸与倩茹她们接到宁颜的电话赶到医院时,宁颜妈还在抢救中,宁颜的爸爸去找医生了,宁颜一个人呆呆地坐在长椅上,看到奔过来的两个人,宁颜说:“麻烦你们,把缓歌带走,帮我看两天。”
那小姑娘这些日子里,实在是受到了太大的惊吓,小脸上黄瘦黄瘦的,眼神也呆了。
之芸抱起她来,宁颜却又把孩子抱回来,笑着对女儿说:“跟着魏阿姨几天好不好?妈妈很快回来。”
“婆婆为什么要睡觉睡得不起来?”缓歌小心地问。
“因为婆婆太累了,等睡两天起来了,妈妈和婆婆公公一起来接你好不好?”
缓歌捏着妈妈的手指,半天才放开。
之芸说:“我先把她送到一个妥当地方去,连我妈一起送过去,我回头再来。”
“多谢你之芸,多谢你们。”
“行了,不说这些。”
之芸想到,有一个地方可以送这一老一小地先呆上一段时间。
袁胜寒的小姨。
这两年,之芸跟那老人已走成了亲戚似的,逢年过节的,她总会接了老太太过来。
这也是她跟胜寒唯一的联系了。
倩茹与宁颜坐在一起,安慰地搂住她的肩。
宁颜说:“这些年,我是有点怨她的,可是,我从来没有想让她这样,从来没有!我小时候,身体不好,难带得很,我们家又没有老人帮衬,爸爸工作也忙,是我妈一手把我拉大的。我从来没有从来没有恨过她,从来没有!”
倩茹说:“没有人说你恨她,有谁会恨自己的妈?这事儿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她的错。”
“那么是谁的错呢?我到现在也想不明白,我们,一个个的,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倩茹叹息一样地说:“是啊,我们到底是哪里错了呢?”
母亲终于从急救室里出来了,人还没有清醒。
医生说,这次中风,还算好,原来的身体底子好,算是扛过去了,可是恢复得怎么样就难说了,要看她自身,还有照顾的程度。
倩茹说回去做点吃的送过来,方爸爸与宁颜守在病床前。
妈妈无知无觉地躺在病床上,嘴角略有些歪,宁颜拿过毛巾,替她擦掉流出来的口水。她精明一世利落一世的母亲啊。
宁颜叫父亲在躺椅上歇一下,自己坐在椅子上看着,以便有情况随时找医生来。
倩茹送了东西来叫他们吃,方爸爸一口也吃不下去。
倩茹悄悄拉了宁颜说:“这样可不行,你爸也不能老叫他在这儿守着,万一再倒下一个来,就不得了了。”
宁颜说:“现在他是肯定不肯回家去的,等我妈醒了我就叫他回去。我一个人可以了。”
“你还有女儿,学校能请下假来吗?”
“我打了电话给校长,我想,下面,有课我就去没课就到这儿来,我跟他说,该怎么扣工资或是奖金都照规矩来,校长那头基本也答应了。”
倩茹想了一想说:“你一个人也不成,累倒了,女儿怎么办?这样,我来吧,我帮你。”
宁颜感激地说:“怎么好累你……”
倩茹说:“我也不过是个闲人,也好,省得我在家东想西想的不安生。”
宁颜拉紧她的手:“不知道为什么,我妈这一倒下来,我的心倒静下来,沉下来,要是我再垮了,我女儿怎么办?我老爸怎么办?你也要这样想,你也不能垮,我们都不要垮,慢慢挨过去,总会走出去的,走出去,就好了。”
宁颜的妈妈是在两天后醒来的,神智还算清醒,话说得不大流利,好象也不大记得起那天发生的事儿,眼睛里有一种孩子的无知与惧怕。
宁颜现在忙得恨不得有分身术,她跟搭班的老师们商量了,把课都调到上午,下午她不坐班,到医院陪母亲,换爸爸换回家休息,之芸会替她接了女儿送到方爸爸那儿,倩茹会来换她回去吃饭陪一会儿女儿。有时干脆就叫她不要再回来,她会替她陪床。
宁颜回到家,方爸爸早把饭做好了,他多年来第一回下厨房,起先做出来的饭不是夹生了就是糊了,菜也多半少盐寡油,但是,很快就上手了,半个月下来,他居然连红烧牛肉都做了出来。
方爸爸给女儿的碗里夹了一大块牛肉还有好几个鹌鹑蛋,笑说:“不晓得有没有你妈做出来的好吃。”
宁颜看着父亲脸上的笑容还有他头顶与两鬓突然冒出的大片的白发,象头上落了一层白灰似的,宁颜大口地吃着父亲做的饭菜,吃完了一碗,站起来又添了一碗。
父亲吃惊地看着她,宁颜回头看见爸爸的表情,听得爸爸说:“从你小时候自己会吃饭开始,我就从来没有看过你添过饭!”
宁颜低头看看自己手里装得满满的饭碗,也笑起来,低头一边自己大口地吃着,一边给女儿喂饭。
她是真饿,医院家里学校三处跑,她需要精力需要力气,她要象一个老树根子那样的强劲结实。
方爸爸默默地放下碗,接过女儿手里的小勺给孙女喂饭,一边说:“你妈十来岁的时候,跟你过去一样,一顿饭只吃一点点,还要合口的小菜才行,可是下放几年,挑了那么些日子的担子,忽然有一天,一顿饭能吃下三大碗糙米饭,后来年成不好,什么都没得吃,回城来,一次吃过五个大馒头。日子好过了,她的胃口就又小下来了。”
宁颜听着父亲的话,想象着年青的母亲,少年时受苦,年青时的艰难和老来的操心受累,心里所有的怨在这一切面前如同暖炉前的冰块一点点地融化,化了满心温暖的水。
宁颜每天都会去陪妈妈,知道妈妈爱干净,她给她洗脸擦身,给她念书,一个月后,母亲可以下地了,她就扶着她在楼下慢慢地走,妈妈的眼睛,会偷偷地观察审视着女儿,可是却不与女儿的目光对视,宁颜倒是有说有笑,还鼓励妈妈:“妈,要多多说话,说得越多,语言功能就恢复得越快。”
妈妈诧异地望着女儿,还是那个样子,还是那副声音,可是,有什么不一样了。她总以为自己是家里的顶梁柱,是女儿的主心骨,可是事实好象不是那么回事。这种认知让她有一点宽慰又有一点心酸,象个小孩子在大人面前那样,一次又一次地偷眼看着,一次又一次地确认,这个镇定自若地,缓缓而谈的女子,是不是真的是自己的女儿,有一刻看得像,有一会儿看得又不大像,她渐渐地在这样的一个游戏里找到了一种简单的而丰富的乐趣,她开始絮絮叨叨地跟女儿说话,说女儿小时候的事情,有点含混不清,有点儿颠三倒四,有时候还把缓歌身上的事错安到了女儿的身上,可就是不去说不去问女儿离婚的事儿。
有一天,方爸爸陪床的时候,宁颜妈突然问老伴儿:“老方,你说,宁颜心里头,是不是多少有一点恨我?”
方爸爸这才明白,原来她什么都记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