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十点多了,何倩茹没有等回周苏豫,却等到了一通电话。里面是一个略沙哑的女人的声音,自称是一个抱不平者,想要给蒙在鼓里的可怜人一个讯息。
她告诉她,她的老公周苏豫今晚跟一个年青的女子在某某咖啡店里约会,时间就是此刻,这个年青的女的就是周苏豫他们公司的,而她自己也是他们的同事,打这个电话纯粹是出乎同病相怜,她自己也刚刚经历了这种事情。
也许世界上所有的妻子在捉自己老公的奸情的那一刻面目都是相象的,周苏豫觉得,他突然地,不认识面前这个何倩茹了。
她头发飞散,面色赤红,呼呼地从鼻子里喷着气,怒气使她的身姿膨胀而强悍。一刹那间,周苏豫心生畏惧,往后退了半步。
何倩茹列盯着面前的两个人,盯完了这个盯那个,盯完了那个再盯这个。她知道现在店里从店员到客人,所有的目光都看着他们,可是,她顾不得了。
“你们终于暴露了啊,好,好,好,好得很。”
“倩茹,你听我说……”
“说什么?说你们是如何如何地清白无辜?还是说你们正在商量公司里的什么大事?那个词儿叫什么来着?”倩茹笑:“纯聊天?”
“周太太,你听我说——”
下一秒,何倩茹扑了过去,抓住张清露的一缕头发,她甚至还在心里想,好一把油光水滑的头发,不容易抓呢。
周苏豫转身过去,拦腰抱住她,他们三个呈一种古怪的姿势定格了几秒中。这几秒中,已足够张清露从何倩茹的手下挣脱出来,何倩茹看看手中抓着的几丝头发,看了两秒,再一次扑上去。
心里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这样太蠢了太蠢了。”可是没有办法,她控制不了她自己。
“倩茹!”苏豫努力压低着声音叫:“我们回去说!回去我跟你说清楚!”
“周——苏——豫!你说不清了!省一省吧!”
这当儿,张清露缩到了墙角去,她的整个姿态是卑微的,冤屈的,只比出何倩茹的可笑与不讲理。
周苏豫使出全身的气力,把何倩茹拉出了店门,招手打了辆车,两个人打架一般地上了车,车子在夜色里扬起一阵尘土,开走了。
张清露慢慢地从角落里走出来,重新坐回到桌边,叫来服务生,换了一杯热咖啡,从从容容地喝。
所有的目光交织在她的身上,可是她并不在意,她知道他们在想什么,她也知道很快这消息会在公司传得尽人皆知。
但是,跟得到这个男人相比,跟给自己寻一个安分的生活相比,这一点点的名声,算不了什么。
现在这个时代,人人为自己谋利,跟红顶白,谁会去介意名声这种事情。
何倩茹对周苏豫提出了一个奇怪的要求。
她要求周苏豫和张清露以及她自己一起去参加电视台的一档节目。
这是一档现场直播的节目,都是些家庭纠纷夫妻矛盾闹到不可开交走投无路时,来到直播间,请求主持人主持公道,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隐私暴露在大众面前,有一种决绝的剜肉疗疮的惨烈。
倩茹自与苏豫的关系日渐恶劣之后,成了这个节目的忠实观众,看到这个城市里有这么多与她一样不如意的人,在各自的烦恼中挣扎,这让她心里可以得到一点安慰。
倩茹的这个提议让苏豫惊得目瞪口呆,他实在不明白她为什么要把这个事情闹得这样大,这样一点退路都没有。
可是倩茹说:这叫破釜沉舟,置之死地而后生。
“让全市人民来评评这个理,看看破坏别人家庭的人是怎样的一副嘴脸。”
倩茹还说,如果苏豫不答应去电视台,那么保不准她还有更加激烈地做法。
苏豫几乎是哀求了:“不要这样,这样爸妈他们看到了也会很伤心的。”
倩茹也哀伤地说:“你以为他们还不清楚我们之间的情况吗?我妈都跟我说了,自己要有心理准备。他们也有心理准备的。
准备什么?苏豫问。
倩茹脸上绷紧的表情一瞬间全塌下来:“周苏豫啊周苏豫,我其实真想跟你白头到老的。可是,要是真不能,我又能怎么办?”
苏豫终于答应了倩茹去参加节目,多少也抱了一点随他去吧这样自抱自弃的心态。可是,怎么跟张清露提这个要求呢?
谁知道,张清露思考了半天,居然答应了,就只说,她不想在电视上露面。
进演播室之后,周苏发现,诺大的地方,相对摆了两条一模一样的长沙发,中央则是同一套的单只沙发,前面与侧面都架着一台摄像机,摄影师正在调机位,在一角,拉了一道屏风,后面,摆着一张椅子,张清露将会坐在那道屏风的后面,只出声音不露脸。
几乎在跨进去那一刻,周苏豫就想转身逃走,他也真的转身逃了,却被编辑与主持人拉住了。他们小声地劝着,都是口才极好的人物,这种场面也见得多了,现成的说辞一套一套的。苏豫却没有真听进去多少。他只觉得荒唐只觉得无比地羞耻。
而何倩茹的态度比他从容得多了,她甚至专门地选了衣服,唇上也有淡的颜色,但是,她戴了一付遮住了半个脸的大墨镜。
周苏豫再也没有了逃跑的机会,因为直播已正式开始。
灯光刷地打得雪亮,苏豫的脸在灯光下死人似的惨白。
主持人是一位年青的女孩子,以前做过娱乐性节目,现在转而做这档节目,穿着套装,脸上是一种稍稍造作的悲天悯人的神情。
她缓缓地开了口,另有背景音乐,低低地凄凄地传来。
“爱情,是那样的美好,婚姻是那样地美好。每一对真心相爱的人,在结婚的那一天,要真正成为一家人的那一天,莫不怀着美妙的,坚定的信念,要一生一世,要白头相伴,而前面的路,看起来是那样地光明,我们都曾怀着快乐的坚决的心踏上这一条道路。”
主持人的声音优美轻缓,将编辑写好的稿子背得声情并茂。
“可是,谁又能想得到,在这一条路上,除了玫瑰与星光,还有坎坷风霜,还有许许多多料想不到的激流险滩在等待着考验着相爱的人们。我们今天的当事人,就是在这样的险滩上搁浅了的一对曾经深爱的人。我们估且称他们为Z先生与Z太太。”
周苏豫呆呆地坐着,何倩茹倒微微地对着主持人欠了欠身。
主持人于是开始了她的现场采访,一切,从最初说起。
何倩茹起先的声音有点干涩,渐渐地,她的讲叙入了境,变得顺畅起来,她讲着他们如何相识,如何相恋,讲到他们清贫简单的婚礼,讲到婚后不并太平然而还是心心相印的日子。
事情的每一个细节苏豫都是熟悉的,可是这个讲着如此熟悉的他的过往日子的女子却是周苏豫不认识的。
何倩茹滔滔地诉说着,象是她的灵魂脱离了坐在沙发上的这个肉身,灵魂管不了肉体,由得它放纵由得它丢人现眼。
她盯着主持人一截白皙线条优美的小腿肚,她曾经也有那样的小腿,可是现在的这个肉身没有,这个肉身什么也没有。
周苏豫成了一尾离了水的,被钉在电视台这个明亮的演播厅的这张沙发上的鱼,一点点地在现场与屏幕上的无数目光中干枯衰竭。
终于谈到了婚外情的问题。
张清露被请上了场,她的身影投在屏风上。
何倩茹在看到她的瞬间一下子站立起来,几乎要扑上前去,可是还是坐了下来。
她们开始对质,倩茹在厉声地指责置问,张清露在解释在恳求,她肯求倩茹,不要猜疑,Z先生真的是好人,他们是清白的。
倩茹终于怒了,站起身来冲过去,主持人拉住她,张清露起身从边上的小门跑了出去。
摄影师兴奋地拍着,这期真的很精彩,很精彩。他的耳机里有编辑低声的急促的提示,抓,快抓,好镜头啊!啊,快快拍那个男的!
周苏豫在流泪。
他看着她的妻子,冲动的失常的女人,眼泪在他的脸上疯狂地汹涌地无声地流着,仿佛没有了停止的一刻。
摄影师把镜头往前推往前推再往前推。
所有的坐在自家电视机前看着这档节目的人,都看见这样的特写,这个年青的,英俊的男人,悲痛欲绝的脸,脸上奔涌着的泪水。
无数的短信与电话传进导播室,网上的同步转播,无数的贴子潮水一样地涌上来。
无一不在谴责,谩骂,指责着那个失去了理智的失控的女人。无数的同情都给了那个默默流泪的男人。
然而这不是周苏豫想要的。
他站起来,慢慢地走到倩茹的身边,扶住她的胳膊,我们走,我们走吧,我们走。
他的态度并不是那种成熟的理智,倒有一种孩子一样的哀求,整个现场一片安静,周苏豫把倩茹拉出了演播室。
当事人走光了,台上只剩下主持人,还有现场的两排观众,但是女主持人有足够的机智,她请出专家来进行分析,这个冷场并不使她惊慌,因为她知道,今晚的节目足够精彩了。
苏豫拉着倩茹站在走廊上,这里的走廊长而弯曲,象迷宫一样,他们不知何去何从,绕来绕去的。
然后他们看到女主持人走了出来,她的脸上没有了那种伪装的真诚与理性,变得不大一样了,年青略有些轻浮。
苏豫与倩茹听见她跟身边的人说:“今天那个老女人真是疯了!我的天哪!”
何倩茹有好一会儿才明白过来,她说的老女人就是她自己。
苏豫拉着她的手:“我们走吧,从那边走,也许出得去。”
倩茹抬头看着他泪痕狼藉的脸,多年以前她刚刚认识他时他脸上的那种惶恐不安的表情,何倩茹的灵魂一点点一寸寸地回到她的躯体里。
何倩茹为自己对这个男人的爱感到绝望,她已经面目全非,然而还是这样地爱着他,灵魂躲在苍老不堪的躯壳里,卑微固执地爱着,一如既往。
周苏豫也看着她,这个失了常性的女人,不再优雅不再知性,他的曾经美丽的妻子,亦姐亦母,亦师亦友。
他们两个象两个因为迷路而惊慌失措的小孩,被人遗忘了,没有人来领他们进到大门,走出这里。他们手拉着手,在狭长的通道里转来转去,苏豫说,我们刚才在哪个拐弯口走错了呢?
倩茹说:不晓得呀,是不是刚才那个挂着总主任室牌子的地方。
他们终于转了出来,这是电视台的侧门,不是他们刚才进来的那个门,但是隔着一条矮的电闸门,可以看见街道了。
倩茹抱住了苏豫,苏豫也轻轻地搂住了她。
苏豫这些年还是那样消瘦,那种感觉跟多年前的差不多,然而还是有许多东西都不一样了。
倩茹靠着他的胳膊,说:苏豫呀,我们分开吧。
倩茹丢下苏豫走出去。
夜空很是晴朗,何倩茹看着饱满得象是一块蓝汪汪的宝石一样的天空,想起了她的朋友们。
离了婚的宁颜,不如意的之芸。
还有她。
她们这都是怎么啦?
倩茹想,怎么回事呢?
我们忠于真理,真理背叛我们。
我们忠于爱情,爱情,毁灭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