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宴会场合,傅润宜待得不自在。
反观傅雯宁就十分如鱼得水。
这桌坐的似乎是孟家一些不太紧要的合作方,都是生意人,三两句聊到一块,一拍即合,傅雯宁甚至顺手谈下了一笔生意,跟人交换了名片。
孟舒的父亲正在台上为爱女致辞。
相比于其他人的交头接耳,傅润宜朝四周张望两下的幅度小到可以忽略不计,却还是被身旁人捕捉,傅雯宁斜扫来了一眼,声音不高。
“你在找谁?”
傅润宜犹豫了一会儿,偏过头,低声问:“孟小姐的成人礼,她哥哥的朋友,会来吗?”
傅雯宁犀利道:“你想见孟献的哪个朋友?”
傅润宜抿唇,吐不出半个字。
不知道是不是这一趟过来收获匪浅,傅雯宁今天似乎心情很好,罕见地细语轻声,似诱导一般:“傅润宜,你要是不讲清楚,我可是很难帮你的。”
想到自己即将离开崇北,下一次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也许再也不会回来。
细弱的心潮一股股地往一处聚拢,渐渐汇成强流,迫使傅润宜开口。
“那天听你跟方先生聊天,听到你们在说原惟,他今天会来吗?”
傅雯宁的表情变化不大,却十分微妙,看着刚刚轻声说话的傅润宜,一股不可思议如同水面上的涟漪纹路,在她眼底一圈圈扩散开。
“你打听原惟?”
傅雯宁如此反应,傅润宜并不意外。
她很清楚自己和原惟之间差距,她打听他,就像浮游生物忽然关心起宏观宇宙的课题,是不合时宜的,即使一早想得明白,这一刻,她低头捏着自己裙子,仍感觉到一场小型坍缩在心脏内发生。
随之而来的掌声如雷,致辞环节结束了。
傅润宜也跟着气氛一起鼓掌。
正式开席,装饰颇繁的宴会厅内被鱼贯而入的服务生几乎填满,傅雯宁看了看周遭,收回目光,对傅润宜说:“先吃饭吧。”
傅润宜“嗯”了一声。
胃是情绪器官,再好的佳肴也越不过沉重的心情,很难启动食欲,傅润宜只象征性地吃了两块餐前的水果。
傅雯宁一贯自律,对这些装盘精致却可能热量爆炸的食物也不怎么感兴趣,观察到附近开始有人渐渐离席,她笑着对一旁刚刚跟她聊过天的几人说失陪,拉着傅润宜起身朝外走去。
小花园里,酒店负责统筹安排的经理,被傅雯宁拦住,她口才一贯好,脑子又灵活,三言两语就营造出孟舒某个亲近姐姐的身份。
说好像座次安排出了一点小问题,想要重新确定一下今天的到场名单。
经理不疑有他,立马命人取来复印单子核对,同傅雯宁说明情况:“我们这里的名单只有这一部分,因为有些贵客是由主家亲自安排的。”
“好的,麻烦了。”
等经理一走,傅雯宁将手上的四张单子分给傅润宜一半,“找吧。”
来宾很多,她们看得也仔细。
但的确没有原惟。
傅润宜看着白纸上密密麻麻的黑色字体,好似一只只徒劳奔走的蚂蚁,她抿住唇角,所谓一瞬执念也如同草间的一粒露珠,稍稍见光,即无了踪影。
手指捏紧单薄的纸,连叹息都是无声的,傅润宜正想说找不到就算了。
忽然,傅雯宁看着某个方向,嘴角一翘,悠悠感慨:“傅润宜,你好像总有一点好运气。”
见傅润宜没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挑动眉梢,一字一顿地提醒——
“原惟,出来了。”
傅润宜先是看着眼前的傅雯宁,然后才顺着她的目光所指,转身看去。
大概是小寿星的喜好,小花园里装饰了不少鲜花气球,玫瑰选的是戴安娜,气球也是类似的粉红色,而在这片少女置景后,原惟穿一身烟灰色的衬衫,袖口折至小臂,黑色的西裤修长笔直,随性中又透露出几分清冷严肃,站在白色拱门前的台阶之上,像是刚刚从室内出来,面上有几分寻觅的神色。
原惟的目光已经看向此处,与此时转身的傅润宜不偏不倚地对上视线。
傅润宜微怔住。
如同一处正被蚀化的石像,只觉得眼底蓦地一酸。
“过来。”
听到居然是原惟主动开口,傅雯宁露出更有意思的笑,低低地留下一句话,说去旁边等傅润宜,便转身先走了。
为了配小礼服,傅润宜今天穿了傅雯宁给她准备的高跟鞋,鞋面与地面的敲击声,咚咚似与心脏的跳动声同频,朝原惟去是她的一种本能,走到原惟跟前,她才渐渐缓下脚步,如同身负一根被拉扯到极限的橡筋,不能再往前了。
原惟却在这时牵起她的手。
裙角翩然荡过丛丛鲜花,随一只牵引她的大手,不知道方向地向前。
他们的手心紧合,热度交融。
傅润宜却听见一声彻底的崩裂,将她从刚才近情情怯的迟疑里猛然拽出。
小花园目前没有什么人,可拱门位置随时都可能有人进出,不是适合说话的地方。
走了半分钟,两人停下来。
花圃附近也不是原惟认可的聊天场合,但好在隐蔽安静。
本来的计划是飞去新湾,在傅润宜的小屋子当面跟她说一些事情,没想到傅润宜会忽然回了崇北,这不仅打乱了原本的计划,甚至连原惟的情绪和逻辑也都受到了干扰。
原惟根本没打算关心其他人,但是现在不得不问:“听说你养父生病了,去医院看过了吗?”
傅润宜点头,说看过了。
“傅润宜。”
原惟很认真地喊了她一声,目光也比较沉,“你的身体不是很好,不适合做任何配型,医院也不是好地方,不要再去了,如果你对你的养父有任何救治意愿,你可以告诉我,我可以帮你,你自己不要掺和进去。”
这段话有点长,傅润宜从第一句“你的身体不是很好”就试图去分析这是不是关心,最后听得有些发懵,好像关心含量超标了……显得像无人会当真的客气话,就像刚刚席上傅雯宁同一个潜在客户聊天,对方热情说宜都有许多风景名胜,有机会一定来玩,到时候好好招待你。
虽然原惟不是会讲客气话的人,她也担心是自作多情的错觉。
傅润宜如实对原惟说:“我对他没有什么救治意愿,雯宁也不让我见他了。”
“你在崇北会待多久?”
“很快就会走了。”
傅润宜的声音停顿了一下,“我也不是很喜欢待在崇北。”
原惟知道傅润宜不是很喜欢待在崇北,也正是因为清楚,才有些棘手,大概过了两秒,他又道,“之前你说你不会回崇北,你来崇北为什么不告诉我?”
眼前就是自己最想见的人,傅润宜目光一瞬不瞬地仰头看着,灿灿的,唇瓣微微地分合,声音支吾着,最后却说:“……是傅先生生病了,我忘记告诉你了。”
“傅润宜,你知道你撒谎的本事很差劲吗?”
“我知道。”
她真的是……一面张口就敢编假话,一面又什么都敢承认。
原惟头疼到想要叹气,最后轻声在心里说算了,他不想因一时口舌之快,让傅润宜陷入自我怀疑,反省自己有问题。
“我知道你是来看你养父,你以后还会回崇北吗?或者说,你愿意待在崇北吗?”
傅润宜诚实地摇摇头,“应该不会。”
即使某天傅学林病逝,如果傅雯宁不给她打电话,她也不会特意来参加葬礼。
原惟眼眸聚起一抹暗光,抓在她胳膊的指节不由收紧了一些力道。
“你之前也说不会,可你现在不就在这里?”
“是傅先生……”
傅润宜声音弱下来,胳膊也有一点痛。
除了一些特殊时刻,原惟从来没有用这样的力度对待过她,她也从没有见过这样质问她的原惟。
好像之前他们一直处在一个没有人提问,也不需要答案的简易世界里。
傅润宜对吵架是惧怕的。
她负荷不了过于复杂的世界。
如果每个人的世界都由不同的物质构成一层防御,普通人的世界可能是由密度不同的砖木砌就,而傅润宜千疮百孔的世界之外,只覆了一层透明的薄膜,一点点冲突,就会猎猎作响,不得安宁。
傅润宜更加不希望和原惟起冲突。
她尽可能地软声说:“原惟,我没有说谎,傅先生的病情我之前不知道,这次会来崇北是意外,我知道你家里有事,我不会打扰你的,我没有跟雯宁说我们是朋友,今天见到你,我很开心,我不希望你不开心。”
但是原惟好像就是不开心了,“谁跟你是朋友?”
“我知道,我没有在外面乱说。”
原惟疑惑地轻笑了一声:“你不是已经在外面乱说了?”
什么霸道男友不让她跟别的男人握手,不是描述得还挺到位。
傅润宜想了想,严格来说,她刚刚的表达的确有空言虚语的成分,她在雯宁面前提起原惟,虽然再无别话,但按雯宁的性格一定会怀疑,甚至叫人去查。
的确算是一种徒增麻烦的“乱说”。
傅润宜想说对不起,刚微微张口,又记起之前在新湾,原惟就已经告诉过她,他们之间,不需要这种无意义的道歉。
“这是什么?”
原惟从傅润宜手里拿过两张印满来宾姓名和身份的单子。
“我刚刚,在找你。”
傅润宜语速很慢,一时声音也有点堵,“但是没有找到。”
“那你现在找到了。”
原惟这样说着,看向傅润宜布满惆怅的脸,心间像被钝器抵了一下,喉咙生理性地涩堵,这种体验前所未有。
“傅润宜,这些天我没有联系你,因为我这边发生了一些事,有点复杂,我不知道——”
傅润宜永远都是认真听原惟说话的。
她非常喜欢原惟,也爱屋及乌地迷恋原惟的声音,跟他说话的每分每秒都是开心的。
甚至由这道一贯低冷的男声带来的一些问题,她都如同小鱼钻进活水里一样,情愿去困惑、去思考。
第一次,她生硬地打断原惟,轻微地点头说:“我知道,我在前几天在新闻上看到了。”
“对,我爷爷去世了。”
原惟应声,这也是他回顾梳理时,比较放心的一点,傅润宜知情,应该可以理解。
“现在葬礼结束了,但是这件事带来的一些影响还没有彻底结束,傅润宜,我现在有一个比较棘手的情况,不,应该说是可能会棘手的好几种情况,牵涉到一些人,也包括你,本来昨天就打算去新湾找你说清楚,有些事情还是要面对面——”
第二次,傅润宜打断了原惟,这次她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喊了一声原惟的名字。
傅润宜缺乏恋爱经验,却对这个桥段并不陌生。
庞茹之前谈过一个有背景的男朋友,在恋情了断前,那个人也是这样跟庞茹说,需要跟她说清楚一些事,因他和庞茹的恋情从未通知过亲人朋友,所以希望分手之后,庞茹也不要对外再传他们曾有一段旧情。
庞茹对待感情一直潇洒,拿了一点分手好处,之后接到一个非常好的项目,如此好聚好散,此后闭口不谈。
傅润宜不那么潇洒,也不那么需要其他好处,甚至她觉得她和原惟之间重逢相处的一个月也称不上一段旧情。
傅润宜低声说:“原惟,你知道的,我什么都愿意听你的。”
原惟轻怔。
不是没感觉到冲击,但又觉得这是傅润宜能说出来的话。
心跳悬空似的震了一下。
他忽然明白他爸为什么愿意帮他妈一再收拾烂摊子,而不是教他妈别捅娄子。
或许过于天真、过于傻气。
但他从不认之为错,自然舍不得去训诫打磨。
原惟低着头,捧着傅润宜的脸,拇指指腹摩挲在她眼睛下面泛红的肌肤上,胸腔内有种说不出来的紧缩感。
就像之前在酒店露台看见在小广场翻寻照片的傅润宜。
她没有找到那张合影。
但那一刻,他们似乎处在同一个情绪空间里,隔着露台,隔着马路,她所有无声的失望、低落、不开心,好像都会让并不擅长共情的原惟不舒服。
这次,离得更近,原惟感觉得更加清楚了。
“怎么感觉你要哭了?”
傅润宜喉咙里发涩。
想问能不能抱抱他,但她又觉得说话真的好麻烦,不想问了,她想到那句在她的备忘录里待了很多天的话,她想,这个拥抱本来就是她的。
她觉得自己可以去拿。
真抱住原惟之后,傅润宜感觉自己好了一点,如同堵塞的坚冰慢慢化成酸涩的水,她又很想跟原惟说话了。
“我有点难受,原惟,你不在的时候,我很想你,我自己炸小黄鱼的时候,烫到手指了……”
花圃附近是安静无人的。
但原惟不了解这家酒店的布局,所以也不知道此处正对着某间休闲室的窗户,而这扇窗户旁已经挤满了人。
起初是有人无意在窗口看到,猛然惊呼出声:“我去,那女的谁啊,抱上原惟了。”
其他人闻声围上来,一通观察讨论。
“这裙子眼熟,今天开宴前好像看到过,听谁说的来着,好像是傅家的千金。”
“傅雯宁?”
“傅雯宁?她不是跟方骏业……一直听说她野心不小,牛哇,傅家一个二流商贾,居然敢招惹原惟。”
“那倪笙月怎么办?原老爷子去世前,可是在病床上按着这俩人的手,说唯一的遗憾是没看到原惟结婚,不都说原家已经开始筹备让原惟热孝期低调完婚了吗?”
曾凯本来是路过,一听这话,正好笑地想说,你们这些传谣的真是缺德啊,谁他妈传的原老爷子在病床前拉着原惟和倪笙月的手了,离不离谱,要不你去医院死死看呢,看就剩一口气躺病床上,还能不能拉着两个人的手说话。
曾凯刚走过来,往窗外一瞧,话没了声,眉眼狠狠一皱。
人也看傻了。
小花园被布置的像草坪婚礼的浪漫现场,身处其中的一男一女,他也都认识。
傅润宜不是有一个她跟别的男人握手都会吃醋的霸道男友吗?怎么现在跟原惟抱在一块?这两个人八竿子打不着的……不,曾凯忽然大事不妙地想到,八竿子可能打得着一竿子。
读高中的时候,傅润宜跟原惟表白过。
可那都是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而且当时原惟一视同仁地拒绝了。
曾凯在一旁看得清清楚楚,也记忆尤深,因为其他人表白不说精心准备礼物,多少要递一封情书吧,傅润宜表白是真简陋啊,连情书都没有。
当时曾凯看不懂,心想,这种气质寡淡的女生表白方式也这么寡淡的吗?
现在曾凯更加看不懂了。
曾经说“我喜欢你”和“我没有跟人恋爱的打算”的两个人,在楼下小花园,抱一块了。
但他比旁边这群叽叽喳喳的人,又多少清楚一些,起码知道跟原惟抱在一块的女人,不是傅雯宁。
“能好好看清楚吗?那他妈是傅雯宁?什么眼神呢,那是傅家的二小姐!”
傅家的真假千金早就是一桩陈年旧事,有人闻所未闻,惊讶道:“傅家还有二小姐吗?”
也有人还依稀记得旧事,想了想,恍然道:“啊?是被赶出家门的那个假千金吗?好像有点印象,是不是叫傅润宜?”
曾凯一双眼睛雪亮:“不是她还有谁!”
此时此刻,女主角是傅家哪位千金似乎不是那么要紧,众人更加震惊的是,这场景里的男主角是原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原惟。
“不是……她就这么抱原惟?关键原惟还没有推开她,由她这么抱着说话?”
“我怎么感觉原惟有点想亲她,这是幻觉吗?真的!我真的感觉刚刚原惟有点想亲,是她让开了!天——我看到的还是真实的世界吗?曾凯!曾少爷!这是怎么回事啊?”
曾凯也不明白。
他昨天才跟原惟说了傅润宜有男朋友,而且很离谱很霸道。
“我他妈也想问这是怎么回事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