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胡向天买来草莓酸奶,赵牧贞撕开吸管外的透明纸,插进袋装酸奶的锡箔口处,递给约西。
她小口吮吸,两腮一会儿鼓一会儿瘪,赵牧贞尝试跟她沟通:“等你喝完这个,我们就走。”
约西擡眼不擡头地看他。
那角度,显得她那双眼特别大,乌玉浸着雪水般的干净润亮,她咬着吸管摆摆头拒绝,调子朝上“嗯”了一声。
“不走。”
赵牧贞问她:“那你还要干什么?”
约西说:“走不动,我——”
说着声音突兀一卡,赵牧贞当她怎么了,只见她眉心使劲蹙起,又豁然舒展开。
“嗝。”
打了一个脆亮的小嗝。
刚才是被嗝卡住嗓子了。
约西摸自己喉咙,接上之前的话:“我都、我都累到打嗝了。”
赵牧贞:“……”
你那是喝酒喝多了吧?
约西在四周打量一圈,这个点,常芜镇街上人影寥寥,窄巷口传来粗糙轮胎碾过石板坑洼的咔哒声,发动机的声音巨响。
一辆运西瓜的四轮车带着一阵柴油味从旁边硕果累累地开过去。
约西目光明稚又专注,瞬也不瞬地看着四轮车,一路追至车尾消失。
在残余的柴油尾气里,她回头问赵牧贞:“你开车来了吗?”
赵牧贞:?
“我哪有车?就十几分钟的路。”
约西想到没有车,腰肢慢慢弯下来,最后的酸奶被她一大口喝完,袋子瘪瘪的,拿在手里像从哪儿拾了个小垃圾。
她埋着头,发出痛苦的呜呜声:“可是我坐着都好累哦……”
如果底线是一种物质且有层级,赵牧贞的身体里,刚刚应该发生了一起严重的坍塌事故。
底线咵咵往下坍了好几层。
他以为自己不情不愿背起约西,事情就已经结束了,他背着她走到刚刚西瓜车碾过的窄巷,约西忽的收拢双臂,把他脖子抱得很紧。
隐约察觉到她灼热的呼吸离耳朵越来越近,耳廓不由发麻,赵牧贞紧抿了一下唇。
肩窝位置忽然一沉——
她脑袋搭了上来。
有滚烫的热息随着声音喷洒在他领口的皮肤上。
“赵牧贞。”
他分不清此刻是心静还是心躁,好像两者都有,像季风和寒流同时交汇,一时无法辨别自己到底处于什么位置。
约西又凑近了一些咕哝:“你都没车,你好没用哦……”
行。
这人力座驾终是没能让公主满意。
赵牧贞咬牙,半点都不想理她,只加快了步子朝前走,约西迷迷糊糊都能察觉到他周身散发的气息变了,阴沉沉的。
从窄巷出来,就到了那个垂着塑料红珠帘的商铺门口,小商铺早早打烊,只余昏昧的路灯光顾着珠帘和玻璃。
约西安静了一会儿,缓过酒劲上头的不适,又来了精神跟赵牧贞搭话,她晃晃小腿,先引起他的注意,见他微偏头懒得搭理自己,又转回去目视前方。
像被挑衅到。
她硬声硬气说:“赵牧贞,你求求我,我以后就不招你了。”
赵牧贞的回答硬汉感十足。
“我不求你。”
见他不顺从,约西被酒精融了大半的脑子只能想到幼稚威胁,咧出一排小白牙作狠狠凶相:“那我以后继续惹你!”
“怕不怕?”
倏地,飞蛾一头窜进蛛网缠绕的破旧灯罩里,昏黄光线晃荡几秒,赵牧贞垂落的长睫随灯影颤了一下。
小飞蛾扑了声息,不再挣扎,他愣顿片晌,也松开紧抿的唇。
少年声线低轻,却有一股子决意。
“随你。”
“臭脾气!你输一下会死?”约西嘟囔着在他耳边小声骂。
“赵牧贞,我重不重?”
他不理她,她就闹。
“说话啊,我重不重?”
赵牧贞险些背不稳她,尤其她裸在外的腿贴他胳膊上滑来滑去,叫他暗自惊讶,女孩子的皮肤怎么会那么软,像早市上刚出水的嫩豆腐,拿取都要约束着力度。
他从没有背过女生。
这一刻,只想叫她安分些,便说出自以为无错的答案。
“不重。”
谁料约西头猛然往前一窜,差点就撞到他脑袋,大声质问道:“你还背过谁?你拿我跟谁比?说我不重?那谁重?”
“你真的喝醉了吗?”
赵牧贞停在下一盏路灯下,侧目往旁边看,只能看见一个不省心的小脑门,她额前的碎发毛茸茸的,大概就是女孩子经常夸的野生感。
但她也太野了。
赵牧贞叹息着深深怀疑。
约西听出对自己的质疑,像是嫌他耳朵不够招风,怕他听不清声音,用力拉他的耳廓,嘴巴凑过去,大着舌头喊:“没醉!没醉!说了我千杯不倒,你不信我?你竟然敢质疑我?来啊,对瓶吹啊,敢吗?”
赵牧贞后悔了。
他不该怀疑的。
之后约西嚷嚷着挑衅了他一路,他背着她,实在挪不出第三只手去捂她的嘴。
估计明天早上,这条巷子的狗都会互相交流,昨晚好像听到一个女疯子喊了一路的“赵牧贞胆小鬼”。
然后前一条巷子的狗跑来说:情报不对!明明是一个小哭包说,“赵牧贞我们都一起睡那么久了,你还不对我好呜呜呜呜呜……”
赵牧贞从醉酒的赵约西身上学会一个词——油盐不进。你顺着她,她就得寸进尺,你不顺着她,她就倒打一耙。
服了,彻底服了。
她真是演员。
十几分钟的路,赵牧贞活了十几年都没这么痛苦过。
他不怪约西了,怨念过重后,他非常想知道是谁把她喝成这个鬼样子的,以她的平时鼻孔看人的拽劲,那几个没见过世面的咋呼蠢材,再闹也闹不到她的情绪上来。
走进昴日巷。
赵家铺子没点灯,木楼溺在如水夜色里,黛瓦凛凛,赵牧贞在门口石墩上放下约西。
“他们都睡了,你待会儿不要说话。”
约西乖巧点头,醉态娇娇的,伸出两只细白手臂晃荡,“嗯,那你背。”
当头月光真好,明亮皎洁,赵牧贞看她嫩藕一样的双臂,娇惯出来的白皙,任何时刻她都散发着不属于这里的光,像坠落人间的另一轮月。
他撇开头,犯难地说,“已经到家了,我扶你进去。”
“没,我走不动,”约西不满地软哼,她坐不稳,腰肢软得没有方向,东倒西摆。
赵牧贞咬牙道:“你就不能——”
约西见他不听话,扯开嗓子就喊,喊得欢快,何止赵家铺子,巴不得全镇子都知道。
“我和赵牧贞回来啦!我和——唔。”
赵牧贞一把捂住她的嘴,她根本吃不住力,瞪着眼往后倒,赵牧贞又不得伸手勾住她的腰,他额上的青筋都在跳,又不敢松手,生怕她口不择言再蹦出那句“我都跟你睡那么久了,你还不对我好”。
压低声音,赵牧贞在她唇上虚比着食指,无可奈何的妥协。
“背!别喊,可以吗?”
约西心满意足,又趴上他的背。
下巴尖尖戳在他肩头,纤纤小腿悬空不安分地轻晃着,她眼睛都迷糊着没睁开,走到半路,却忽然反应过来似的,在他耳边用气音嘟囔。
“为什么不能说话呢?赵牧贞,你喜欢小哑巴吗?汪~”
赵牧贞不明白“小哑巴”和“汪~”之间又有什么关系,但他不打算研究赵约西的奇怪行径了。
一言不发背她上楼。
任她缠,任她闹,把人放到房间沙发上,关上门,才算舒了一口气。
墙钟指针已经走过了十点,赵牧贞出了一身汗,在冷气口抖着领子痛快灌风,一回身,约西像只小虾一样弓背蜷睡着,手探出去,四处摸,像在找什么。
走到床边,从被子里拿出那只长耳兔子,赵牧贞放到她手里。
“这个?”
房间安静。
她没说话,动作说明一切。
身体更加蜷缩,约西将那只毛绒玩偶护在怀里,贴着自己红热未退的脸颊,眉心纹路都渐渐疏散开来。
她个子不低,净身高至少一米六六往上,因为腿长,四肢都纤细,团在一起睡着就显得量感特别小。
不好再挪动她,赵牧贞找来一张小毯子来给她盖,似有预感她半夜会醒,又从楼下倒了水上来,搁在桌子上。
关灯,睡觉。
这一觉未至天明。
凌晨三点左右,毯子被蹬踢了几下,万般不好受里,约西迷迷糊糊睁眼看见一片混沌,手在身下撑了撑,摸出小沙发板硬的粗麻材质。
她坐起来,懵然看周遭,衣服里是一种汗而风干的燥黏,很不舒服。
“赵牧贞。”
他一惯睡得不深,约西喊两声,赵牧贞就有了感知,低音炮似的唔了一声,这会儿正是他习以为常的睡眠时间,加上后半夜那点酒精挥发,精神很懒,他眼睛都没睁开,微哑的少年嗓音带着绵沉睡意含糊说道:“水在桌上。”
约西朝前摸,果然碰到一杯水。
落针可闻的空间里,她的吞咽声很清晰,然后消失。
再然后。
她摸黑爬到他的地铺上,晃晃他胳膊,小声说:“赵牧贞,我想洗澡。”
赵牧贞艰难地睁开眼,昏昧中,两人皆都半梦半醒地对视,他难以置信,以为自己幻听:“你说什么?”
“我要洗澡。”
约西拽衣服往鼻尖凑,闻了闻,蹙眉蹙眼的嫌弃:“一股烧烤味,太难受了,我得换干净的衣服。”
赵牧贞按亮旁边的手机,得到准确时间,凌晨三点零七分。
狗没醒鸡没叫的点儿。
光束在屋子里散开,小范围内映亮,渐远渐淡,他们像拢在一个朦胧光球内,赵牧贞撑起身,连眼皮上那一道清冷薄褶都透着困倦。
“现在水都停了,你怎么洗?”
赵牧贞一脸疑问。
约西趴在他旁边,也一脸疑问:“对啊,所以才问你啊,现在水都停了,我怎么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