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深,常芜镇灯火皆寂,星辉月影都投在四方小院里,木楼梯被踩踏出噔噔声响,赵牧贞走在前头,约西随后。
两人脚步都轻。
厨房水缸储的备用水不能用,不然明天一早上赵婶婶发现,免不了要刨根问底水去向何处。
约西烦这个。
这个点,家里所有水龙头都作废,常芜镇供水局定的早六点通水,就算是大明星半夜要洗澡也不管用。
只好从井里打水。
赵牧贞还没有彻底摆脱睡意,额发微蓬,睡眼惺忪。
钨丝灯散着一点昏黄光晕,偶有夜间鸟类突兀低叫一声,从瓦檐掠过,长空黑天里带着幽静回音。
脚边的水桶被灌至半满,他看着水线上的波纹,觉得自己脑子里的乱线比这波纹还多。
太不真实。
凌晨三点,整个镇子都睡了,他不睡觉,从井里吊水给赵约西洗澡?
做梦都没做过这么离谱的。
可又不是梦。
他偏头,可以清晰地看见少女抱膝坐在藤椅上,面庞映在灯火最亮处。
老旧灯光落在她脸上,有新釉一般无暇的光泽,她发呆,眼神放空,手里拿着那把他送她的蒲扇,隔两秒就在小腿上拍一下。
太真实了。
约西真的在走神,浑身的酒意也是真醒透了。
盛夏半夜,人忽然清醒得跟被一阵冷风荡过一样,什么丢脸事都在脑子里放电影似的过了一遍。
画面逐渐离谱。
果然卜心慈说的对,脸丢得多了,脸皮就厚了,脸皮厚了就不觉得丢脸了。
悄悄瞥一眼打水的赵牧贞,约西再摸摸自己软润的脸颊,是感觉到了无形增加的厚度。
本来还懊悔,破罐破摔后,想通了,还冒出一种深层次的轻盈和自由。
她在媒体那边的口碑一直不怎么好,也赖她自己性格问题,谦卑和嘴甜看心情演不演,对造谣不挂心,也懒得解释。
以前接受采访总会被误解,类似于她前脚说喜欢夏天,后脚就有人在网上带话题,各种曲解:呵呵那就是不喜欢春天喽?暗讽秋天不好?对冬天有意见?
可是在这里,她丢一路的脸,发一晚的疯,也没人写稿子喷她骂她,除了赵牧贞烦赵牧贞不爽。
这么一想,良心觉悟似的给赵牧贞披上一层闪闪发光的人性光辉。
这人真好。
蒲扇放一边,约西两手比着一个小喇叭,冲他用低低的气音喊:“赵牧贞,谢谢你呀。”
眼弯弯,声音甜得酥人。
赵牧贞短袖睡裤,一臂提着水桶,胳膊上绷出青筋和肌理线条,面无表情似夺魂索命的阴间使者。
他个子高,肩线宽,拖着身后的一条长影子朝约西一步步走来,桶一放,将满的水晃荡着洒了一圈湿痕。
某人继续面无表情,硬邦邦地说:“不用,反正我也不是自愿的。”
赵牧贞作息规律,睡眠时间固定,可能也有第一次喝酒的缘故,有点助眠效果,约西喊他那会儿,他困意正浓。
难为一个理科状元半梦半醒在脑子里措词编话,怎么把“要不你再等两个小时五十几分钟水就来了”说得委婉又让人能接受呢?
想多了。
约西根本不可能接受,在他脑子还没琢磨明白句式的时候,赵约西就快把他半个身子晃散架了。
“你先起来,你起来啊!给我想办法嘛,赵牧贞!我要洗澡,我要难受死了!”
赵牧贞:“……”
你猜我离难受死了还有多远?
约西不管,反正死道友不死贫道,女菩萨的福泽现在“恩惠”到你头上了,该你干的,你别想躲掉。
各种桶和盆把浴室地面摆得像个大型试剂台,凉水兑热水,得用水瓢手动淋浴。
隔门,耳边水声断断续续,人不能静,否则会下意识去分析每段时间间隔的画面感。
赵牧贞坐在卫生间门口的椅子上陪她洗澡,坐了好一会儿,人醒透了,心气有点燥,手机在房间里,他懒得回去拿,干脆从洗漱台上随手摸来一样东西读字打发时间。
好巧不巧,摸到了一管脱毛膏。
盖子还合着就有一股冷浸浸的奶香味,他像做物理题细读题干一样,把中文版的使用说明浏览了两遍。
正要读第三遍,逼仄潮湿的小空间里又哗哗泼了一瓢水,他眼睫在暗处一跳。
约西颤颤巍巍的声音从里面传来。
“赵牧贞,你还在门口吗?”
男生喜欢逗女生好像是种无师自通的本事,他也不例外,目光顺着管身细小的黑色字体往下走,读完中文读英文,故意不应她。
里头“吧嗒吧嗒”两声,似潮湿的脚心踩在同样湿漉的地砖上粘黏出的窣响,她声音靠近门边一些,也更颤了些。
有种说不出的娇气和依赖。
“赵牧贞,你在吗?”
神思一下乱了,刹那间忘了自己读到英文版的步骤几,他启唇,声音漫出来。
“我在。”
说完又补充:“我不会走的。”
约西安心了,嗔怪道:“那你刚刚干嘛不说话?故意吓我是不是?”
“不是。”
逗她是无师自通,撒谎现在也是信手拈来,他什么时候有了这些翻天覆地的变化,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你跟我说说话,让我知道你在。”
卫生间的门上下都留了十公分的空余用作通风,里头湿热的水汽混着一种浓郁热烈的香味涌出来。
赵牧贞侧目望向玻璃门:“你要我说什么?”
仿木纹的塑钢门框,上下两面玻璃,上头的磨花纹样是花中君子,秀石清溪间的一派端雅,却也有一个不那么正人君子的别称,叫胡姬。
念一遍,绕齿的旖旎。
约西说:“随便啊,随便说说什么。”赵牧贞走神没听清,她静一秒,想到他闷葫芦的性格,又给主意说:“要不你问我问题也行,可以随便问。”
这回赵牧贞听到了。
脑海里闪过无数影像资料,想问那与他山水不相干的过往,却又无从问起,问了也没多少意义,他随意按了一下手指,骨节轻响泛出一股绵延酸麻。
“你今晚怎么会喝多?”
说好的我问你答,第一问就出师不利走向拉胯,约西没答,反而另挑了一个话题,说话前似有一句不屑轻哼。
“武泰兴那个黄毛朋友是不是跟你关系不好?”
一时间身份调换,他成了回答的那个,声音平直无绪:“不熟。”
约西继续问,胸有成竹:“那个黄毛是不是喜欢书慧?”
提及书慧,赵牧贞自然而然想到约西错发给他的尬俗小简介,忽然声音就敏感起来:“我不知道,不关我的事。”
约西撇开缠绕脖颈的一缕湿发,舀起温热的水,仰起修长白皙的脖颈,自肩头缓缓淋下,水流带着芳香泡沫淅淅沥沥地淌进地砖纹理,汇至排水口。
“怎么不关你的事?”约西理直气壮,“书慧不是喜欢你么?那个黄毛大概对你积怨已久了吧,书慧夸你一句,他就要说你十句,什么赵牧贞也就一般,赵牧贞也没那么牛,巴拉巴拉……他还说什么高二要不是他腿被车撞了,没法儿参加运动会,赵牧贞根本没机会拿八百米第一名!”
那个冠军杯子,看似平平无奇,甚至有些土气,没想到背后的故事如此一波三折。
“呵!”约西不由嗤笑:“我一听他那愤愤不平的声音,当他多厉害,天妒英才呢,结果一问,他高一参加八百米那次,也不过就拿了个第三名而已,自己乱吹牛拉踩,那就别怪我阴阳怪气啦,我就说,那你们常芜高中应该好好感谢那个撞黄毛腿的人,不然赵牧贞不参加,你们学校将错失夺冠机会。”
“那个黄毛当时气死了哈哈哈哈哈哈哈,然后他就非要找我喝酒。”
她的笑声真的很有感染力。
赵牧贞也跟着弯了弯唇,直到听到后面那句,他嘴角一冷,握拳的手掌绷出几分力,声音溢出些沉厉的调子:“他灌你酒了?”
“就他,也配?”
约西翻白眼,傲气十足:“他说干嘴皮子我也不跟他喝,然后那个黄毛说你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我就说,嘻嘻就是不给哦。这人真的好low,扯不过我就来阴的,忽然又说什么,赵牧贞妹妹怎么回事啊,他们姓赵的怎么都这么轴,没意思没意思。”
约西直接喷:“开什么地图炮,谁没意思?他全家都没意思!”
“要不是他对书慧过分殷勤,心思明晃晃的,我都要怀疑那个黄毛是不是喜欢你了。”
赵牧贞:???
赵牧贞:“什么意思?”
“他真的好关注你啊,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都能如数家珍地翻出来胡编乱造添油加醋,说你这个有问题,那个也不好,总而言之就是一句话——盛书慧,你喜欢赵牧贞就是瞎了眼,我黄毛这么一个风流倜傥又讲哥们义气的男人你都不爱吗?”
赵牧贞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他努力克制笑弧,肚子忍得有点疼。
“然后呢?”
“那我当然不会放过他!”
约西越讲越溜,气势也越来盛,隐隐有种凯旋归来,大谈自己是如何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的意思。
“黄毛急了,还装大度开玩笑说你不是针对我吧?我就说怎么会,又不熟,全程一个眼神都不给他!他立马黑我,企图招那一帮男生应和他,说什么现在美女都这么高冷不爱搭理人吗?那我当然不会高冷啦,我要当大家的可爱小甜心,每个人和我说话我都微笑回应,除了他,每个男生找我喝酒,我都来者不拒——”
赵牧贞正想,她说自己是可爱小甜心的时候,一定在摇头晃脑,她装可爱和真可爱的样子都挺拿人的。
话音一顿,浴室的门被“唰”一下打开,更浓郁的水汽香风随一阵门风猛窜出来,她脑袋顶上扎的湿丸子头,果然晃荡了一下。
挺可爱的。
脸颊被热气熏得很粉,像吸饱了水。
小爪子朝赵牧贞伸出,“毛巾。”
赵牧贞取下那条绣着绒朵樱花的毛巾,递出去。
扯了皮筋,约西摆头将散下来的头发全都撩到肩后,顺重力,发尾水珠香雾一样摆出。
他小臂上沾了几滴。
约西顶着毛巾揉揉头发,巴掌大的脸团在毛巾里,转头看赵牧贞,接上之前的话:“他们又问我喜欢什么样的男生。”
赵牧贞抹水迹的动作兀自一顿,那一点潮,被指腹碾几下就消失了,像从未发生过一样。
“我就说,没什么特别具体的类型,就是很烦吹牛的男生,他当场脸都绿了哈哈哈,遇上我,算他倒霉,就他?脑门上再长一张嘴也说不过我。”
这点赵牧贞信。
婶婶们是长辈,有礼貌碍着,她也懒得争辩反驳,不然单论本事,赵约西吵架、说歪理、阴阳怪气三项全能,单挑一整个常芜镇无敌手。
“所以你是因为他说我,你才喝多了?”
“那我不得让他知道他有多么讨人厌吗?动物园孔雀求偶还知道各自开屏呢,凭本事就是了,干嘛拉踩别人。”
她这么一说,好像他也是其中一只开屏求偶的孔雀,赵牧贞默了默,执意将自己择出来:“我跟她什么都没有。”
约西说:“打个比方啦!”
她认真吹起头发。
赵牧贞对她有了新认知。
赵约西嘴上气人,心里护短,就像之前她总对黑豆放狠话,说不抓老鼠的小猫就滚出常芜镇,可胡向天提议断猫的晚饭,她立马不肯,要让黑豆当常芜镇最幸福的小猫。
只有她自己能欺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