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的常芜镇阳光依旧好。
甚至出门前赵牧贞还给了她一把阳伞,浅杏底色,清新的樱桃图案,吊牌还挂在手柄上。
他记得她怕晒。
约西接过伞,撑开,微微疑惑。
“你们这儿好像没有女生出门打伞。”
赵牧贞从挂钩上取下黑色鸭舌帽,望向转伞的约西,窗外投进的阳光,在伞角转动里明明暗暗,光束像是被打碎了,落在她身上。
“我们这儿就没有你这样的女生,又不是第一次搞特殊,按你喜欢的来吧。”
这话有点戳到约西。
她没打伞,反而收起来放在旁边,走到赵牧贞面前说:“那我想戴你的帽子。”
闻声,他纵容地弯了弯唇,直接摘了帽子,认真垂眸,把搭扣调小一截,然后轻轻按在约西的脑袋上。
约西拿下来看,“你很喜欢Island吗?”
除了帽子,他还有两件T恤都是同品牌,约西印象很深,去年卜心慈就因为这个牌子的联名卫衣,在免税店跟彭维州大吵了一架。
这个崇尚极简主义的小众轻奢,很喜欢用纯色,也没有洗脑logo,在国内知名度都很低。
“什么?”
约西指帽子边小小的白线字母给他看。
“我不讲究这个。”
约西点头:“我看出来了。”
穿衣全是基础款和基础色,亏得是有一副行走衣架的好身材,不讲究穿搭,也硬生生凹出一种lessismore的个人风格。
别说,特别适合他。
还是那家要穿过剖鱼杀鸡的菜市场才能到的早餐店。
他们今天来得有点迟,已经错了高峰期,店里有位置,店家小哥热情地告诉他们坐哪儿凉快,但约西还是想坐外面。
周遭依旧是来来往往的人,留心竖耳朵,平均三分钟就能听到一条常芜镇最新八卦,大到隔壁县县长贪污,小到谁谁家的猫生了一窝花色不一的崽。
点了两碗馄饨、一屉小笼包和几个糖心丸子,两人就坐在餐位上等。
薄皮馄饨很快就被端来,紫菜和虾皮浸了热汤半浮起来,看着就很有食欲。
摇头风扇每间隔七八秒会送一次风来,人造风大刀阔斧地冲撞过来,吹得人发懵。
手机里,卜心慈发的消息,约西一条条读完了。
起因,经过,结果。
以及结果可能对约西的影响。
约舒霖那个废物……
带着两个妞酒驾,撞了别人的车,还在路上跟人拽起来,对方拍了视频,现在等着被人掐脖子放血。
卜心慈把视频发过来,约西没点开,但从卜心慈的话里她差不多能猜到约舒霖的傻批发言。
[你哥坐的副驾驶,他那个女朋友开的车,车主是你哥,往大了说同等责任,拘留半个月,吊销驾驶证,现在对方漫天要价,明摆着冲你来的,傻批吧你哥,跟有免死金牌似的跟人吼我妹妹赵约西,我兄弟谁谁谁,那两个女的非坏即蠢,还真以为有靠山了,蹿人车头上舞,僵尸扒开他仨脑子都败兴而归!]
约西闭眼。
眼前似有无数灰石哐哐掉落,压得人烦躁窝火,越是这样乱线成堆的时刻,她越说劝自己冷静下来。
“你醋放太多了。”
手指忽然感觉到一股干燥温热,约西睁开眼,手里倒了大半的醋瓶已经被赵牧贞拿走。
“重新点吧。”
约西摇了摇头,舀了勺馄饨汤送嘴里,醋味冲得人皱眉。
她也没有什么心情继续细嚼慢咽了,压低了赵牧贞给她的帽子,鼓着腮,以最快的速度吃完那碗馄饨。
赵牧贞察觉到她的情绪转变,但她并没有什么分享欲,他也没有多问。
只隐隐觉得有什么要变掉了。
傍晚,约西正在整理自己瓶瓶罐罐的指甲油,一旁的手机响起来,来电显示是晶姐,早上那会儿约西就有预感,这事小不了。
“你妈到我这儿来了,很不愉快。”
约西无声冷笑。
很不愉快这四个总结也算给足顾玉萍最后的体面。
自己的亲妈,约西比谁都清楚,瞧着一身贵妇打扮,实则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北熙城无人出其右。
生平两大爱好,爱儿子,好面子。
“她要来查你在我这剩的钱,我如实告诉她,你的钱已经入了工作室的股份,账面上拿不出钱……她现在就在我办公室。”
约西听到那头播报航班的声音:“那你呢?”
“二十分钟后上飞机。”
晶姐叹气道:“没办法,你哥现在被拘,对方放话要你哥坐牢,你妈情绪已经失控了,我现在不把你接回来,她就要自己杀去常芜镇,赵叔他们一家哪见过你妈这样的,到时候场面肯定不好看,西西,收拾东西吧,假期提前结束了。”
后面晶姐还说了好多安慰的话。
约西脑子空空的,左耳进右耳出,神思溃散地应着,只有“假期提前结束了”这七个字沉重回响。
夏末的暮色开始衰减。
古镇依旧祥和,卖发糕的自行车过街穿巷吆喝,小商店门口的红珠帘进进出出中被人拨开又放下,昴日巷卖冰棍的老太守在绿皮冰柜前擦断了腿的老花眼镜,毗蓝婆街的陶店录音机里还咿咿呀呀唱着老戏。
手机脱手,掉在一边。
约西没管,放空许久,直到察觉有人靠近。
静止的视线终于有了偏向,她擡头看见赵牧贞。
“赵牧贞,我要走了。”
她声音轻轻的,却叫替她捡手机的人指骨绷出青白。
“什么时候?”
约西算了算北熙城到南湖市机场的时间,以晶姐的周到干练,不会耽搁太多功夫。
“今晚吧。”
他瞳孔滞了下,再转动,便淌出些不一样的情绪来,“这么快吗?”
“对啊。”约西抚了抚被子:“我总不能一直住在这里,这房间,这床,马上就要还给你了。”
从他过来,到这一刻他望着自己的眼睛,约西心里有无数次塌软,想抱着他跟他说自己正在遭遇什么,担心自己会被约舒霖拖累身败名裂的话说不出口,哭一场也是好的。
可约西没有,她只是安静坐着,脊背都不弯一下。
不想把一点负面情绪传递出去。
他们望着彼此,那一刻都没说话。
一直清楚彼此是不同世界的人,赵牧贞从小被教育要尊重和包容差异,他也能做到知行合一,唯独这一刻的无力,叫他真的好想去她的世界看一看,她一直强撑着,在经历什么。
他试探着去握她的手,用她教他的方式,划过指缝,紧紧扣住,欲言又止的声音在暮色里温和掷落。
“赵约西,我其实比你想象中要有用一点。”
约西由他牵着,心不在焉露出一个笑,“我知道你很厉害。”
“不是。”
他说的有用,不是指听西瓜,认白芷,在应试教育里脱颖而出这类事。
“你如果遇到了困难可以跟我讲,我妈也许可以帮你解决。”
约西隐隐知道他有个很厉害、品味又不俗的妈,赵家没人提,他自己也很回避,曲齿街书慧随口提到他妈那次,他情绪也不太对,所以约西一直没八卦过。
可这会儿,他竟然愿意主动讲。
原因是怕她有困难。
说不感动是假的。
约西压住情绪,唇边牵出个浮皮潦草的淡弧,“你乱想什么呢,我赵约西,天生的大明星会有什么困难,我回去是要赶通告,大明星只会大红大紫知道吗?倒是你——”
话题一下反转。
赵牧贞:“我怎么了?”
约西捧着他的脸,他似不适应这样的亲密,眼神懵滞着,长睫毛扑得很快。
“也太好骗了吧?”
“赵牧贞,不要这么心软,我是你什么人呐,你就这么掏心掏肺地对我好?以后不要轻易相信女孩子的鬼话,你要对自己这副皮相有点自知之明——”
说着,手指从他眼尾小痣一路轻划到唇角,那一点软润触感,牵一发动全身般将他神经全部吊起。
他目不转睛,看着眼前这张漂亮面孔。
她对他说。
“你特别招人喜欢,但坏女人只想亲你泡你,没真心的。”
话,她是笑着说的,笑着把人推到十万八千里外。
赵牧贞胸膛剧烈起伏,一把抓住少女即将抽回的手。
万般情绪顶上来,听懂了。
但人有劣根性,总习惯在这种时刻装聋作哑,好像只要给对方再回答一次的机会就能改变什么。
“你说什么?”
约西没重复最后那四个字,将顾玉萍发的一大串消息默默看完,神情已经疲惫麻木,情绪不是来源于赵牧贞,却都叫此刻的赵牧贞在承受。
约西几乎能想到以后。
临阵脱逃也好,无暇顾及也罢。
她只能跟他说:“赵牧贞,萍水相逢有萍水相逢的规矩,你懂不懂啊?”
暮色寂灭了。
赵秀秀清脆的声音在楼下喊着:“吃饭啦!吃饭啦!”
饭桌上,约西做了一个简短通知,跟赵家人说了她今晚就要走的事,赵家人虽然惊讶,但听约西说事发突然,现在有重要的事回北熙城,也没问什么。
只是赵叔叔看着桌上的四菜一汤,忽然遗憾道:“早点说就好了,这么突然,都没好好做一桌菜送送你。”
约西夹了一筷削了皮的茄子丝,摇摇头说:“没事,每天不都是一桌菜吗?够丰盛了。”
赵叔叔:“那晶姐什么过来啊?要不要我们给她留饭?”
“不用了,她估计吃了飞机餐,她到常芜估计要十点钟,你们不用陪我熬夜,到时候就不跟你们打招呼,先跟你们说一声谢谢。”
约西特意给自己拿了一个杯子,倒上赵家自酿的杨梅酒,浓郁的紫红色,满满一杯,从赵爷爷敬到赵叔叔和赵婶婶。
“谢谢你们这两个月对我的照顾,常芜镇很好,我在这里的日子也很快乐,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那么好。”
煽情气氛一点就着,饶是直性子大嗓门如赵婶婶接下约西这杯酒也有点舍不得她,拉着约西的手说,什么事怎么这么急啊,就不能再多待几天么,过两天牧贞开学也去北熙,你俩一起多好。
约西没说话,碰了碰赵婶婶的杯子,一口喝掉自己的酒。
赵爷爷担心道:“意思一下就好了,西西啊,这酒有后劲,你别伤着胃,牧贞,给西西盛碗汤缓缓。”
约西擦了一下嘴,笑出来:“爷爷我没事,我酒量可好了。”
六个人七只碗,多出来的那只是她的汤碗,还是照旧的撇干净油,赵牧贞盛好放在她手边。
约西捧起汤碗,青花碗口老大,挡她半张脸,她喝得很慢。
吃完饭,约西拿了一堆东西下来。
护肝片送给赵爷爷,颈椎按摩贴送给赵叔叔,发带项链送给赵秀秀,小香薰机送给赵婶婶,顺便教她操作怎么蒸脸。
几个邻居婶婶来看新奇,饭厅里热热闹闹好一阵子才散了。
约西上楼继续收拾东西。
唯一没有收到她临别礼物的人,此时站在门口。
“你说萍水相逢有萍水相逢的规矩,那以后呢?”
少年身影站在半昏半昧处,约西忽然想起来第一次见他也是这个场景,那是来常芜的第一晚,卜心慈问她看清没,她说没看清。
此时此刻,他从灯影下走出来,什么都叫她瞧得清清楚楚的,孤松朗月般清冷,声音却缱绻。
“去了北熙,我能找你吗?”
这趟回北熙,要面对什么,约西自己都不清楚。
她站在和他一起看过月亮的栏杆处,用那种不挂心的目光扫了他两下,忽而,露出个没心肝的笑来。
“你们这儿还没有封建到亲一下就要负责的程度吧?不是告诉过你么,我们那儿的人都挺随便的。”
那晚的白芷苦味没有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