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牧贞不是那么好约的,号码拨过去约西就有了心理准备,并且想好了策略。
手机响起来时,赵牧贞刚走出校门口的咖啡店。
昨晚闹得太晚,早就已经过了熙大宿舍11点关门的时间,都没回去,睡卫彬提前定好的酒店。
这一夜,总算让赵牧贞明白了康胜说学校附近这些酒店逢周末就爆满的暧昧意思。
隔音实在不好。
两人睡标间,就隔一张床头柜的距离,卫彬在旁边的床上仰面打呼,一声接一声,隔壁房的嗯嗯啊啊,也一声接一声,像和卫彬在隔墙打擂。
结果是卫彬输了。
他侧个身,没有了舌后坠,鼾声突兀消失,而隔壁貌似到了发力关键点,女人的哼叫声像翠珠落玉盘一般急促,弹起,落下,又弹起。
男人提醒:“宝贝,你小点声音。”
女人说:“干嘛啦,你不喜欢?你不是说人家叫得好听么?”
“好听归好听,怕隔壁能听到。”
对方很有自信:“怎么会,谁大晚上不睡觉听这个。”
赵牧贞:“……”
长长叹出一口气。
对他来说,床是用来睡觉的,他没有躺下玩手机打发时间这种习惯,本来外衣已经脱了,他从被面上捞起来再穿上。
关上门,去楼下大厅。
暗红包裹金边的宫廷风丝绒沙发,在会客区亮得打眼,他走过去坐下,前台从他出电梯目光就跟着,等他一坐,立马殷勤送来一杯热水。
柜台那儿,她同事在喊机子是不是坏,身份登记卡住了。
她应着,返身进了柜台里帮忙。
他坐的位置,是一个能将前台情况览尽的开阔视角,深夜来酒店开房的男女,总有那么一点共性。
怎么个共法儿,大概就在于性。
女人破掉的黑丝和男人不老实的手。
他低下头,连带着面前冒热气的水都不想喝,也是这个低头的姿势,叫他看到自己大衣领口缺失的扣子。
被赵约西又拽又咬拿走的。
墙壁边放了两盆天堂鸟,墨绿枝叶开火红的花,外头沿街的铺子打烊关门,夜色深凛。
忽的,玻璃外飘起了大片雪花。
在路灯下像裹着金粉一样纷纷扬扬,整个世界透着一种矛盾的萧索与温柔。
这并不是今年北熙城下的第一场雪,但这一刻,他很想赵约西。
他一直都很想她,只是今晚不再克制,想念尤其汹涌。
像这雪。
他在这雪夜凌晨,在这暖气稍显匮乏的酒店大厅,想起常芜镇的夏,明明不过半年时间,经由回忆储存,每一想起,却有种错觉似的久远。
想起停电的夜,她眼眸凑近烛火,小心翼翼往指甲盖上滴蜡,翘着手指问他好不好看。
想起她身上沐浴后的水润香气,前倾却不自知的衣领春光,拽走他的书,叫他陪她打游戏。
或者是那么多个她睡在他房间里的夜晚,她偶尔梦呓会喊他的名字。
又或者是常芜镇小巷密错交汇,最后总会走到的毗蓝婆街尾。
预计隔壁已经结束,他回房,总算可以清静睡觉。
三点睡的,照例六点起来,回宿舍拿了资料就去了实验室。
他也有期末作业要完成。
半个小时的午休没能将乱掉的生物钟调整过来,下午雪已经停了,天色照例是北熙城冬季常见的阴灰,他擡起头,眉眼懵然放空,人显得很倦气。
买了咖啡出来,接到一通无备注的电话,他对这个手机尾号有印象。
“喂?”
听声音她已经摆脱宿醉后的痛苦,挺活泼的,“猜猜我是谁?”
他没有抗拒:“赵约西。”
“猜对啦!”
“你们期末考试到哪一天?”
赵牧贞回答:“18号。”
约西说:“比我们迟,我们下周就结束了,但我还有作业没写完,是关于物理的网课,好像是什么量子,你有康胜的电话吗?”
她提物理,赵牧贞有了预感,她再提康胜,预感就跑偏了。
“你要康胜的电话干什么?”
“物理难嘛,我总得要人教。”
赵牧贞喝了一口咖啡,舌腔浸苦,人也瞬间从困意中清醒,“康胜有女朋友,你喊他教你合适吗?”
约西用苦恼的声音说:“我知道啊,我想找康胜帮忙找找别人,偌大一个物理系,总会有热心的小伙子愿意主动帮我的吧?”
物理系男女比例失调,男多女少,赵约西想找人辅导物理,热心的小伙子不能说是信手拈来,可以说是应有尽有。
两头沉默之际。
她软着声音,茶里茶气怨了一句:“反正赵老师嫌我笨,又不会帮我。”
那种被软磨硬泡到毫无选择的感觉又回来了。
赵老师咬着牙,硬声吐字:“我没说。”
“那就是答应啦!那你哪天有空过来?”
约西掌握对话节奏,立马向进度条发出关键一击。
压力就给到了赵老师这边。
赌气的目的,是延缓时间提供对方想要的结果,而不是不提供结果,他很清楚,自己现在就是在赌气,该给她的最后都给了,可本心里,他不希望她那么轻松的得到。
他没有什么矜傲态度。
只是——
觉得她会不珍惜。
那些他不肯给别人的喜欢和在意,她从来都不珍惜。
“周五。”
闻声,约西失望道:“啊?周五啊?怎么那么迟?”
赵牧贞问:“是超过了作业提交的时间吗?”
路上行人热闹来往,有店铺放着轻缓的英文歌,赵牧贞手里拿着咖啡,一边在斑马线旁等绿灯,一边回想着系里考试的时间安排表。
那头忽的轻哼了一声。
是否定的调子。
“不是作业,是我,超过我想见你的时间了,赵牧贞,能不能让我早一点见到你啊?我好想你。”
红灯转绿,一大波积攒的行人踩上斑马线,纷沓的脚步声密密噔噔,赵牧贞慢一步,也塌进了纷乱里。
“昨晚不是见过么。”
约西说:“昨晚是昨晚,今天是今天嘛。”
宿舍的谢君华总说赵约西不适合娶回家当老婆,太高冷,赵牧贞想叫他听听约西现在说话的声音,没谁家高冷老婆这么娇的。
真的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
“周二。”
约西算了算:“周二,后天?”
他应一声嗯。
约西开始想办法得寸进尺,报了卫彬发给她的粥铺:“我刚刚查了,这是大学城的店,超出我家的配送范围了。”
边际效应在社会学中有另一种解释,叫“剥夺与满足命题”,踏出关键一步后,再踏出第二步、第三步会越来越无足轻重。
效应在递减,自我说服越来越容易。
“周二带给你。”
约西握拳擡臂,朝下一压,心里高呼胜利,电话里依旧是平平稳稳好商量的语调:“可是粥要早上喝的,早上赵老师能过来吗?”
就像两个人下棋对弈,一方毫无规矩可言,翻棋谱找绝招,耍赖毁棋,何止是在你的底线边缘反复横跳,可以说建宅拆家,放火烧山,无所不用其极。
你看出来了。
她想赢,你还是让着她。
甚至拿出图纸告诉她哪是砖哪是瓦,从哪开始烧能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逞风得势,救都救不回来。
大杯有剩的咖啡搁置在台面上,赵牧贞回到自己的位置前,电脑上的实验总结报告才写到一半。
他澄心静耳,一直专注到窗外天色黑透。
几个学长聊起晚上去吃什么,也喊了赵牧贞,那地方不在附近,来回折腾少说要两个小时,赵牧贞就没去。
学长临走前劝他早点去吃饭,去晚了食堂都没有热菜,“先去吃吧,明天来做不也一样。”
“明天大一好像要考大物吧?”
“那后天来也一样,大一今年不是考到18号吗?”
赵牧贞说:“我后天不来了,有事。”
一波人走后,恢复安静,赵牧贞看一眼时间,花两个小时把最后的扫尾工作结束。
他们班有两个群,一个正规班群,里头连群昵称都规规矩矩,姓名+联系方式,有辅导员。
还有一个班级闲聊群。
没辅导员,不能说是群成员放飞自我,也有点安能辨我是雄雌的味道。
昵称叫“该用户曾多次拒绝赵约西”的是他们班的生活委员,平时消息最灵通,在群里放了几套往届题库供大家参考。
群里一边刷感谢家人,一边哀嚎教大物的光头据说每年出题都剑走偏锋,今年不知谁会是刀下亡魂。
刷完消息,赵牧贞正准备合电脑,余光瞥见门口薄光一闪,喜欢剑走偏锋的光头教授刚刚从门口走过去。
打饭窗口已经关闭,几个食堂阿姨在里头勤劳收拾,早点窗口也挂了休息中的牌子,里头有人在捏明早开售的水煎包。
赵牧贞去汤面窗口点了一碗三鲜面,吃完去了一趟学校超市。
买保温饭盒。
他挑了好久,上货的阿姨见多了男生对这些生活用品一窍不通,好心过来给他介绍。
可能站在一堆一看就是女生才会喜欢的可爱饭盒前,阿姨直接默认他是给女朋友买的,介绍材质,怎么保温,哪种有几层。
“哦,还有送的筷子和勺子。”
阿姨一通翻找,拿出一个配套的长盒子,里头一双不锈钢的短筷,勺子做得别致,手柄是一个橙色带绿叶的胡萝卜。
再看盒子,薄樱的餐盒隐约可见一个长耳兔的按压图案,并不过分花哨。
想起她说她要在身上纹一只兔子。
赵牧贞拿起来。
“我要这个。”
阿姨只在这小小的校园超市工作真的屈才,赵牧贞为阿姨感到可惜。
阿姨这样能言善道,又是夸他眼光好,又是夸他会照顾人,甚至连女朋友见到这保温饭盒感动到哭出来的画面都绘声绘色演了出来,阿姨不去更大的舞台上发光发热,真的可惜。
这个时间点,超市没什么人,做兼职的学生在给方便面货架补货。
阿姨一路陪着赵牧贞结完账,又凭借观察入微,成功销售出一瓶洗洁剂。
“是吧小伙子,咱们呢就是不让女朋友操半点心,咱就是方方面面都提前考虑到!厨房用纸要不要捎一包?”
昨天熬夜喝酒,今天在实验室泡了十几个小时,回到宿舍,赵牧贞前所未有的累,放下超市的马甲袋,只想洗个澡尽快睡觉。
卫生间啪啪杀出一阵拖鞋声,卫彬衣服都没穿好,光着膀子,一副夺妻之仇不共戴天的模样,草草一套上衣,大步走来。
“好啊赵牧贞!躲了一天了!现在敢回来了是吧?”
赵牧贞倦眉怠目,浅淡情绪只吝啬地给出一个问号的意思。
卫彬反声冷笑:“想装淡定?那你怎么一整天连消息都不敢回?”
赵牧贞:“消息?”
卫彬说:“微信消息!”
赵牧贞点开微信一看,果然卫彬的名字旁边有二十多条未读消息,康胜也发了几条来,最后一条是:
[该面对还是要面对,你总不能宿舍都不回了吧?]
赵牧贞放下手机:“我没有故意不回,今天在实验室弄报告,开了免打扰。”
也就结束后草草看了一眼企鹅班群。
卫彬更气了:“行啊,那你说你跟赵约西怎么回事!”
赵牧贞真没力气在这时候讲故事,拿出睡衣和毛巾,停在卫彬面前说:“就是你看到的那样。”
行吧,昨晚卫彬的确看得清清楚楚。
赵牧贞一伸手,赵约西就跟他走了。
买个酸奶买了一个多小时,回来的时候,赵约西醉到不省人事,被赵牧贞公主抱回来,手里抓着一个喝空的小草莓酸奶袋子,跟宝贝似的攥着。
那会儿已经散场,大多数人都已经走了,就剩几个人,卫彬,康胜,康胜的女朋友,以及卜心慈和来接老婆的彭维州。
无一不目瞪口呆。
彭维州被赵约西打过,更见过约西亲手还击那些不懂规矩的咸猪手,对这个心狠手辣的女人一直心存敬畏。
表弟发表对赵约西的深深爱恋时,他都好心劝告过,不要被肤浅美丽的表象所迷惑,那位小祖宗,不是正常男同胞能驾驭的。
显然——
此刻眼前就有一位非常规男同胞。
彭维州上下打量,以开荤男人的视角敏锐捕捉到赵牧贞衬衫领口位置一枚藏不住的牙印。
总不能是去买酸奶还被狗咬了。
彭维州五内惊骇,唯有一句卧槽能表达心情。
彭维州:“卧槽……”
卜心慈神情复杂,最后憋出一句多此一举的话:“买酸奶了?”
赵牧贞抱着约西说:“买了,她喝多了,你们赶紧带她回去休息吧。”
他要放她下来,她抱着他脖子不撒手,最后恼了似的打赵牧贞,哼哼着说:“什么时候跟我睡觉!”
场面可以说是现实版的炸了文学,但有闻声者,皆似头顶开水壶嗡嗡响。
卜姓富婆当机立断:“走!赶紧带她走!”
人一走,卫彬企图用一人饮酒醉来唤醒赵某人坦白从宽的良知。
赵某人熟视无睹,自顾从口袋里掏出张单子,看了会儿,从台面单夹上拔出笔,刷刷写了点什么。
又折好,起身出去。
等赵牧贞再回来,卫彬已经喝多了在自言自语,康胜扶人出去打车,赵牧贞去吧台把最后的酒账结了。
此时此刻,看着赵牧贞颇具掩耳盗铃意味的高领衫,卫彬没忍住,冲上去扒开来看。
牙印褪了一点色,但痕迹犹存。
情绪经过一整天的发酵,卫彬像一只濒临爆炸但没炸,反而被人放了气的气球,颓败且浮躁。
最后,蹦出一句痛心疾首的谴责。
从皮相谴责到心灵。
“赵牧贞!你这个狐貍精!”
康胜一直在观战,想找机会打圆场当和事佬,没想到话没插进去,这会儿不受控“噗嗤”一声笑出来。
卫彬立马分了三分战火过去。
“笑什么笑!他不是狐貍精吗?第一次见面,他就抢走了我老婆!”
赵牧贞真要去洗澡了,轻拍了拍卫彬的肩以示安抚,解释了一句:“我跟她不是第一次见。”
卫生间门刚合上,卫彬要掀了宿舍房顶的声音就隔门传来。
“啊!他不会以为这是安慰吧!还有没有天理了!”
谢君华在图书馆复习还没回来,宿舍就只有正笑得肚子疼的康胜可以给卫彬讲理,康胜手里拿复习资料,告诉卫彬。
“颜值即正义嘛。”
等赵牧贞洗澡出来,卫彬比老太太裹脚布都长的诉苦还没有结束,他跟康胜捶胸顿足道:“我不信!我老婆不可能是这么肤浅的人!”
康胜憨厚,凡事讲理。
“你对你老婆了解也不多吧,你也就单方面口头喊人家老婆。”
微信的特别关心铃声响起,卫彬拿过手机一看,活像某些封建剧里一时得宠的小妾。
“我老婆给我发消息了!”
赵牧贞挂毛巾,闻声看卫彬一眼。
约西:[谢谢你早上推荐粥铺给我,可以帮我去看看赵牧贞有没有什么外套缺了这样的扣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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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彬一扭头,看见赵牧贞搭在椅背上的藏蓝色牛角扣大衣,他跑去翻看,可不就是缺了一个扣子。
他立马殷勤回复约西。
赵牧贞从阳台回来,跟卫彬对上,脸色像是挂个毛巾就被风吹得冰冷,但他们宿舍又是封闭阳台。
赵牧贞:“干嘛?”
卫彬指着椅背上的衣服也冷声问:“你这衣服怎么缺了个扣子?”
赵牧贞比他更冷,咬字清晰地回答。
“你老婆咬的。”
虽然收到约西的谢谢和一个爱心发送的表情包,卫彬开心得跟参与嫦娥登月一样成就感满满,但不妨碍他扭头就变脸,咬牙瞪向赵牧贞。
“狐!貍!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