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后孟听枝屡屡在同班女生的聊天中听到程濯的名字。
高三七班,女朋友是乔落,发小叫徐格,光芒万丈,如何如何……
孟听枝停了一下笔,听完又垂下头,把剩下的古诗词填空写完。
没有心酸,因为太遥远了,谁会因为摘不到月亮而心酸呢。
如果彼此从无交集的话。
孟听枝对童年的回忆极限,是阮美云掀了孟辉牌桌,巷口棋牌室一群人挤出来,看着阮美云赤急白脸,骂骂咧咧,追着孟辉从巷口打到巷尾。
邻居们劝着:“算了算了吧,枝枝看着呢,你们别吓着孩子。”
孟听枝是在这样的场景里吓大的,她无法理解这样婚姻,看着这样的父母只觉得难堪至极。
孟辉滥赌,没有工作。
副业是赌钱,主职是输钱,偶尔兼职赊账,烂泥扶不上墙这种话阮美云都骂腻了。
那会儿孟听枝意识不到她们家能住在老城区的两层洋房,多少是有家底的人家。
孟辉输几百块都要被阮美云揪着耳朵骂,但她家餐桌上能吃鲥鱼和海胆。
一地鸡毛里,她感受到只有这个家庭刻意营造的捉襟见肘。
阮美云总说:“别跟你爸似的,拿钱不当钱!”
那种画面几乎可以称得上童年阴影。
所以她从小到大一直勤俭节约,几乎没有什么物欲,自卑到丧失攀比心。
初中有一块表,陆陆续续坏了好几次,修好了继续用,用到高中。
十四中的学生,即使不是一三届那种级别的显赫,很多家境说出来也很吓人,父母是什么传媒公司CEO,什么某品牌大中华区总代理。
高一入学不久,班里就发了一份表格,要填父母的详细信息。
孟听枝无从下手,她也不知道她家里是干什么的。
回家吃饭时,问了阮美云,阮美云没走心地说:“你就填个体户。”
隔天班长让收表,从后往前传,前桌的女生束着高高花苞头,拿着几张表转头问孟听枝什么叫个体户啊。
孟听枝窘迫地沉默。
她的同桌说:“好像那种小商小贩都算个体户,我爸是城管局的,我爸爸说过。”
可孟听枝印象里她家半个摊子都没有。
那块手表旧的不行,表带裂纹,表壳划伤无数,又一次罢工。
她本来是想交给阮美云,让她再拿去修的。
可偏偏那个周五下午,十四中因为文艺汇演提前放了假。
她提前回家,看见她家一个表舅坐在客厅沙发上,阮美云从房间里提出一个旧布包,在门口孟听枝的视线里,一沓一沓数了二十万出来。
码得整整齐齐,像一摞砖头压进孟听枝的心口。
阮美云说让表舅先用着,不着急还。
孟听枝跑出巷口,长街热热闹闹,逗留的十四中学生穿着校服三五结伴进网吧,逛书店,到处都是笑声。
秀山亭几百年的阴翳里,有个老头卖糖葫芦,小喇叭里喊着五块钱一根,任挑任选。
五块钱一根……
二十万是什么概念,对于一个以为家里穷得过不好日子,父母天天把离婚挂在嘴上的十六岁少女来说,着实冲击。
等表舅走了,孟听枝才慢吞吞往回走。
那个空布袋还放在茶几上,阮美云还有另一只,她去菜市场买菜用的。
“表又坏了?”阮美云看着她神情低落又闷不吭声的样子,目光移到她手上捏的那只旧表。
“嗯,”孟听枝背着书包杵在原地没动,她满脑子都是那片粉红色,带着新钞特有的光泽。
半晌,阮美云要进厨房。
她听到自己试探的声音鬼使神差地飘出来,她说:“妈妈,我能买一块新表吗?”
阮美云诧异地回头瞧她,因为孟听枝从不讲究这些,甚至连衣服鞋子都是阮美云买什么她就穿什么,她从不开口要什么。
阮美云点头,当时爽快答应下来:“行啊,明天带你去买。”
第二天一早,阮美云就带她去了世纪星城,那是老城区最大的商场,一楼就是卖珠宝腕表的,每个专柜都是那么金光闪闪。
逛到手表区,阮美云让她自己看看喜欢什么,没想到遇到了孟听枝的大伯母。
孟听枝礼貌地打了声招呼。
难得碰见,大伯母就跟她们同行。
那是一个意大利的手表品牌,女表做得优雅年轻,小表盘配18k玫瑰金隔着一层专柜玻璃,像钻石一样好看。
“要试戴一下这一款吗?”导购小姐微笑着问。
这是孟听枝一眼就相中的表。
即使三千块的数字有点超乎她的想象,可好像就因为它这样昂贵,孟听枝更加想拥有了。
她想拥有很好的东西,她觉得自己如果得到了一定会很爱惜的。
大伯母拉过孟听枝的手腕看了看说:“呦,枝枝眼光真好。”
阮美云忽然变了脸色,没给她买。
反而直接从孟听枝手腕上摘了那块表,递还给导购小姐,劈头盖脸将孟听枝一顿骂,“你可真会挑,你才多大,要戴三千块的表,孟听枝,你是不是在学校跟同学学会攀比了!你是好的不学,把你爸的烂性子都学去了。”
“没有。”
阮美云像没听到似的继续怀疑继续批评,那些伤人的话,她一张口就能说出一大串。
孟听枝沉默着,大滴大滴掉着眼泪。
大伯母在旁哀声劝着,“美云啊,小孩子喜欢就买吧,也不是什么天价的东西,何必呢,枝枝啊,你喜不喜欢?喜欢的话大伯母给你买。”
阮美云用力拽她另一只胳膊,直把孟听枝往门口拖,“她才多大,用不上这个,孟听枝我跟你说,你少跟人学攀比!”
动静太大,周围有其他客人看过来。
那种眼神,孟听枝很熟悉,像阮美云追打孟辉时的那些旁观邻居,这一次身处难堪的成了自己。
孟听枝别着手,就算哭了还很懂事地拒绝。
“谢谢大伯母,我不喜欢。”
回家的路上,孟听枝哭过的眼周发涨发酸,她用手挡着眼睛,暗暗在心里发誓,她再也不会主动提出要什么了。
到家,阮美云去看洗衣机里洗好的衣服,声音隔着门传来。
已经不像在商场那么强硬,甚至还带着一点少见的询问。
“你是不是在学校里看到什么同学戴那个表了,你才说要?三千多块,你戴个表不就是为了看时间,你不要在学校跟人学攀比。”
她坐在客厅里,脑海里是那块表的样子,声音低落的像在忍着哭意。
“没有,就是第一眼看见喜欢。”
阮美云拿衣服出来晒,路过客厅,哼一声。
“喜欢就要买?你爸喜欢赌钱,他倒是天天成全自己,我跟你说,你千万不要跟你爸学,拿钱不当钱地放纵挥霍,金山银山也抵不住这么开销。”
孟听枝不明白,二十万不眨眼可以借给亲戚,说不着急还,怎么一块三千的表,就扯上了放纵挥霍。
她没有再出声。
任由阮美云这股唠叨说教从客厅到厨房再到阳台,抖完最后一件衣服。
晚上阮美云从外面回来,在她桌边放了个什么东西,是那只表。
修好了。
孟听枝眼睛猛地一酸,握紧了手里的笔,眼泪像断线的珠子,啪啪砸在生脆纸面上。
她手指带着笔尖抖,数学卷子上的空白处,是一堆不受控的黑色笔画。
这件事没有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