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前仿佛一阵白垩扑来,神经颤恍着,孟听枝当自己幻听。
虚着声,又问一遍。
程濯回答,声音平直如一条死亡线。
“……自杀。”
周游从房间出来,看到孟听枝弯着背脊,在沙发前似蹲似跪的站不稳,赶紧走过去扶了她一把,又见她手机也掉在毯子上,也一并捡起来。
“怎么了枝枝,肚子痛啊?”
周游的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隔一层灰膜,一个字一个字都是迟钝的敲击,孟听枝只是茫然地看着她,很久才反应过来,眼波这才有了些动静,无声地摇了一下头。
周游这下更担心了。
倒一杯温水,塞在孟听枝的手掌心里,人就蹲在她身前,包握着她的手。
帖子的事情在苏大还没完全过去,前两天她跟孟听枝去学校交毕业相关的资料,从文印室出来,一路上不少人看见孟听枝就跟看见什么名人似的,扭头神情各异地跟身边的同伴聊起来。
有些阴阳怪气的酸话实在不好听。
周游想冲上去刚,孟听枝还拦她,摇摇头说无所谓。
可周游知道,怎么会无所谓,大学低调无争了四年的人,一朝风口浪尖,换做谁也不可能好受。
流言蜚语的恶心之处,在于你即使有十张嘴解释也不可能彻底平息,因为故意抹黑的本质,不是想听解释,而是就希望你一直摆脱不掉这些恶名。
周游问:“是不是又有傻批乱说话了?在哪儿?我去怼!”
杯子倾复上热水的薄雾,暖意一点点顺进掌心的纹路,孟听枝又摇头,露出一个浅淡又挣扎的苦意表情,垂下颈子低声:“不是,我都不关注那些了……刚刚听到消息,一个朋友。”
她声音在这里哽住——
有些难以延续的颤抖,待缓过情绪,擡眼那一瞬,眼泪直接从下睫毛上滚落,清澈完整的一大滴,在玻璃杯撞得四分五裂,不留片甲。
“我也不知道我们算不算朋友,说起来,我一点也不了解她,也没有关心过她,只是她对我总是很好的,她还借给我一条披肩,至今我都没有机会还给她。”
“没想到,再也没机会还了。”
五月中旬。
只有深夜的风还迟缓在夏季之外,车窗玻璃上密密水珠将霓虹街景隔离,交通电台里主持人令人昏昏欲睡的声音正在分析某款热门车的跌幅惊人。
华而不实的东西,从来都是贪不得的。
“美女,你是去宝岱广场前面那个印刷城吗?”
出租车司机的声音突兀响起,叫正在核对数据的孟听枝擡了头,外头雨停了,她应一声,按下车窗。
湿闷的风兜头灌来。
剥开眼前糊住的头发,司机刚好在红绿灯处拐弯,车子径直开进金霖路,柏莘会所极具复古风情的门脸猝不及防闯进视线里。
只是灯火寂寂。
落锁快半个月了吧,从薛妙的离世的消息传回国后,柏莘会所就一直是打烊状态,有人说薛妙不就只是明面上的老板,背后那位呢,放着大把流水进账不要了?
有人说不是打烊,是不会再开了。
佳人已去,柏莘会所不会再有昔日的光景。
那位爱穿旗袍,一颦一笑都是万千风情的女老板,曾是柏莘会所独一无二的标志,艳闻无数,越讲不清,就越难忘。
有人记起年初的一桩事。
女老板正月里也有些日子没出现,再踏进柏莘会所穹顶彩绘的门廊,一身黑丝绒旗袍裹着娉婷身段,寡淡里也见媚骨天成的芳韵。
听她与客人谈天才知道,原来是丈夫去世了。
明艳妩媚,她生来就适合笑,不过心不过眼,也赏心悦目。
当时暗诽冷嗤有了丈夫还在风月场里厮混,怕早就不干不净的人,得知薛妙自杀离世,纷纷换了一张嘴脸,似真的扼腕叹息,这样一个出淤泥而不染的大美人,当真对亡夫长情。
俗人最爱听这种痴心不悔的深情戏码。
这事越传越真,连薛妙的丈夫都没见过,就敢信誓旦旦笃定女老板是追随亡夫去。
香消玉殒,才得一段夸。
孟听枝想起薛妙手腕上的一只玉镯,青白山水,成色一般,大概是很有年头了,镯子被养得很莹润。
薛妙总喜欢抚那镯子上一道沁进深色的暗裂。
旁人问及,她只笑笑说:“好多年前磕坏的了,怎么也养不好。”
孟听枝记得第一次去柏莘会所,她在程濯的生日会上格格不入,窗边透风时,薛妙好心来问她是不是第一次来不适应。
起初为了融入程濯的圈子,她有多笨拙吃力。
靠着夜风廊窗,薛妙长而媚的发在耳际轻舞,问她借一次火,便好心送她一句良言。
“女人呢,给一个男人爱,不打紧,但要是开始为一个男人忍,那可就要受苦了。”
孟听枝张口没来及出声,便见她吐一口袅袅娜娜的灰白烟雾,颊畔轻笑道:“爱昏了头,甘之如饴啊?”
那样一个通透清醒的人,怎么会自杀呢?
车子已经在印刷城停下,孟听枝多付了车资拜托师傅在这里等,她去拿补定的伴手礼盒。
舒晚镜回忆展不对外售票,首展当天,受内邀带邀请函过来观展。
今早最后一遍核对,发现缺了十几个盒子,立马就跟供应商这边沟通加印,还是原来一模一样的制式。
临晚接到电话,工作的其他人都在忙,孟听枝就一个人过来拿,东西不少,塞满半个后备箱。
回工作室将事情处理完,工位上的台灯已经不剩几盏,她揉了揉眉心,拿出手机准备给程濯发消息,又想起下午落雨那会给他打了电话,一直没打通。
可能是忙吧。
这么想着,孟听枝又没了话兴。
没必要提醒他下雨了,他身边那么多人,总不会叫他淋到雨的,她那会儿的担心,现在想想真的多余。
工作室外地面的积水还没有干,被炽白路灯一照,映着光,像一轮小月亮。
有人一脚踩进浅水里,光晕震荡。
声音随之响起。
“这么晚还不回去?现在不好打车了吧?”
孟听枝擡起头,看见从陶室出来的男人,半截褐色的牛皮围裙上还沾了一些泥点,带着细框眼镜,笑容温和。
“学长也还没走,今天也加班吗?”
许明泽去池边洗手,水声哗哗,背身回道:“不是,弄点自己的事,对了,去年是不是你用迷你胶装机打印过一本油皮小书啊,有个客户想看样本,我今天也试着在弄,没弄明白,明天有空的话,方便教一下我吗?”
孟听枝点头:“哦,好啊。”
胶装机不复杂,只是那台迷你是台二手的老古董,很多按键都没标识了,也不大灵光。
许明泽洗好手,甩了甩水,“你等我一下,你今天没开车来,我送你回去吧。”
孟听枝推辞不掉,刚好还有另一个学姐要搭顺风车,她就跟着一起上车,车上还聊到她即将毕业的事。
一聊天,时间就过得飞快,刚说到美院八百年不变花样的毕业典礼,车子就停在了文人广场。
“是这吗?”许明泽问。
“是,”孟听枝拎包下车,道谢后,挥着手说路上小心,将车门合上。
这会儿晚自习下课都过去好久,长街只见零星几个穿着十四中校服的学生,像是故意拖延晚归,少年男女手拉手,一路说说笑笑。
孟听枝肚子有点饿,打算去便利店买点吃的。
夜风里隐约嗅到一点熟悉烟气,她下意识转头看去,瞳孔一缩,声音顿软。
“你……”
男人靠在路灯下,一点橘色的火在唇边,他擡步过来,顺手灭了烟,人走到她跟前,烟味散去,已经被吹成一身清朗的模样。
“我什么?”
孟听枝久久地看着他,只觉得眼框有点发热的趋势,好半天才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你是不是瘦了呀?”
去年也是这个时候。
他也是穿一身质地薄软的白衬衫,到美院来看展,一年晃然而过,眼前人经不住比较,有几分日月具废的清消。
“入夏胃口不好,老毛病。”
孟听枝挺久没细看他了,目光似笔,一点点描绘比量着,贺孝峥和程舒妤婚约取消,程家要翻天,他也会卷在那些事里,没有人能逃开。
这些,他不说,孟听枝都知道。
她看着他的唇,抿烟多时会有点干燥,淡红,柔软,她忽然共感那种苦涩,喉腔有几分难受,固执地低声说:“就是瘦了。”
“我抱抱看。”
程濯任她抱,收拢手臂,一低头就能闻到她头发上清新的橙花香。
“我看你就是想抱我,真瘦了?”
孟听枝手臂环在他腰际,蹭蹭说:“就是瘦了。”
程濯眉眼舒展,这会一勾唇角,露出放松又懒散的笑来,捏了两下她的后颈,他低头说:“之前不是说你家里想见我?我这周有时间,到时候……”
怔忡后,孟听枝松了手,脸上表情不自然,只忽的打断他道:“我跟你说的话,你没必要都放在心上的,只是不知道跟你聊什么,随便说说,你、你不要,不要突然就这么上心。”
词不达意的磕巴,程濯看着她。
“我有时间。”
孟听枝紧捏包带,关节在暗处泛出一点白。
一辆车从身后开过去,她声音轻轻的,也像被什么碾压了一遍。
“不是时间,是……之后,不好解释……”
话没头没尾,程濯却在第一时间听懂了,瞥开漆黑的眸,远远看了眼秀山亭的灯火。
寂寥又刺眼。
谁不是在进退两难,谁又能成全谁,他收回目光,什么都没有问。
插进兜里的手摸到一点金属质感,就想到下午孟听枝那通电话。
他不是没空接。
一直听着震动,手机屏幕上落了雨雾,他只是不知道怎么接。
程舒妤在家要死要活,从偏厅出来的时候,程濯一身低气压,连廊下路过的佣人都瑟瑟避着他,一个眼神都不敢多看。
他要去哪儿?
雨帘如囚,踏出半步就会沾雨湿身。
手机在响,好半天只有老保姆急急忙忙撑了伞来替他庇着,心疼地问他:“怎么站在这儿啊?快快,往里站。”
他擡手将屏幕上的雨气抹掉,几秒后,长久搁置自动挂断了。
“怎么下雨了?”
他说这话,茫然得像个小孩子,老保姆就笑,又怕他受凉,催着他去房里换衣服。
“天气预报说要下雨的,那自然就要下啊。”
该来的,都要来。
外头廊上有人影闪过,老保姆随即推门进来,拿他换下的衣服,看着他,语重心长道:“小濯,这不是特殊情况么,你都这么大人了,也要顾顾家里,事情顺利的话,一年半载的,不也就回来了么?”
那不顺利呢?
哄人总是只给甜头的。
没一会儿,门被突兀地敲起,咚咚两声,一个跟程濯差不多大的男人站在门口,看到老保姆立马露出很恭敬的笑,然后望向程濯说:“爷爷喊你去书房。”
程濯扣好最后一粒扣子,冷冷淡淡扫过去一眼,那人站在门口立马不自然。
他拿着手机出了房间门。
廊外是不休雨声,淅淅沥沥,院子里养的名贵花枝,风里雨里备受摧残。
廊内,身形矮些的男人频频看向身边人,走过一个弯口,终于绷不住话,笑着起了个听不出嘲讽的调子。
“这种事要是落在我头上,我高兴都还来不及,不懂你怎么跟二伯闹成这样,还要爷爷调停。”
程舒朗前几年还不姓程,也不叫这个名字,后来认祖回了程家再改的。
早几十年前不讲究,如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也没多少人敢提程舒朗他爸是非婚生的,不过程舒朗倒是像他爸,一模一样。
私生子的私生子。
程濯没留学前,程舒朗连回老宅的资格都没有,遑论在老爷子面前说上话,对程家的事情品头论足。
他也像他那个招摇的妈,唯恐家宅一日宁,很惹人嫌。
“贺孝峥打下的江山,你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坐,多好,你是怕大伯那边有什么不满么?要不是他们家当初力荐贺孝峥,也不会有今天,自食其果也是他们活该。”
程濯听他说完,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
“你当然不懂。”
“什么意思?”
程濯声音似一层薄冰,冷而欠奉情绪,“我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东西何止这一个,我自然不稀罕。”
——而你当然不懂。
程舒朗神色一凛,忽而讪讪,程濯的目光像是将他洞穿一般,他的那点挑拨心思几乎藏不住。
性子傲到极致的人,连嘲讽都是点到为止,偏是这种连心神都懒得分半点的孤高,叫人妒,也叫人恨。
程濯至今没有立场,他和贺孝峥的那点旧交情分从没有拿到台面上说过,他没亲近过大伯一家,自然也不会因为没了一个贺孝峥,就朝三叔那边倒戈。
他一惯懒得掺和这些事,但不代表不懂。
书房“吱呀”被人从里推开,出来的中年管家向着程濯面露温和笑容,手朝门里一指,“小濯来了,去吧,你爷爷在等着了。”
程濯冷淡应了一声,朝里走去。
留程舒朗一个人站在门口。
雨声杂乱。
有时候人与人之间的差距,并不是拼尽全力认祖归宗后,一句“以后大家都是一家人了”能一笔勾销的,连老宅这些老仆人都惯会看人下菜碟,在他们眼里,自己和程濯从来就没一样过。
或者说,只要在这个宅子里,所有的同辈,没有人能和程濯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