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舒晚镜回忆展在艺术公社首次开展,一个早上园区门口的车几乎没有停。
邀请的宾客几乎都是舒晚镜生前的师友故交,以及少部分的艺术圈新锐,拟邀名单曾到过孟听枝手里,由她检查核对。
没有一位程姓人士。
包括程濯。
他不来是意料之中,毕竟回忆展由概念到落实,他全程都在参与,却没有露过一次面。
孟听枝想,或许也是这样,外界从舒晚镜所有能搜到的公开资料上,根本看不出她和程家有一星半点的关系。
可她是名副其实,是至今都无人可以取代的程太太,甚至老城区的最大的商场,万竞广场都取自她名字的谐音。
回忆展非盈利,目前没有设门票,现场也不以酒会形式展开,几乎没有什么社交性,简简单单,像只是了却什么人的一桩夙愿。
孟听枝之前看过温迪的ins,所以对程濯父亲的这位总秘一眼便能认出。
她不认识程靖远,但程濯除眉眼外都极像他父亲,加之温迪下车后,为中年男人恭敬地开门引路。
不难猜到他的身份。
作为舒晚镜的丈夫没有受邀,借着助理的邀请函才能入内看亡妻的回忆展,想来也是荒谬。
这一上午,孟听枝跑前跑后,要忙的事情不少,台子上的伴手礼发到最后一份,一身职业套裙的温迪出现在孟听枝面前。
孟听枝扶住桌沿,身形一顿。
素未谋面,两人之间却已经渊源颇深,她开口喊孟听枝,谈及上次替程濯挑选礼物,说自己那趟行程匆忙,恐有不周到,怕孟听枝不满意。
一个人的能力见识,有时候未必需要简历来条条框框地说明,单是聊天,三言两语也能窥知城府深浅。
“您的眼光很好。”
孟听枝也夸赞。
温迪露出一笑,这才把话题引入正轨,“孟小姐,董事长在那边看画,他是行外人,难免看不懂,拜托我来请您过去讲解一二。”
孟听枝心脏乍漏一拍,面上只不动声色地缓笑,颔首道:“这是我的荣幸。”
挪开步子的时候,孟听枝就在想,程靖远会停在哪一副画前呢?
进入展区,不出她意料的,他在看那副舒晚镜未完成的遗作《未名七》,程靖远保养得很好,即使现在人到中年,依然有一副见之可赞的皮相。
商人气息很重,深沉,显得很不好亲近。
孟听枝走近,温声打招呼。
程靖远说的话也很有意思:“孟小姐,终于见面了。”
孟听枝面上不慎泄露一丝诧异,对方极细心的察觉,露出上位者温和又不乏疏离的浅淡笑容来,解释道:“听温迪提过孟小姐,程濯难得有这么上心的事,当父亲的很难不关注。”
光是站在程靖远面前,孟听枝都受他无形的威严压迫,他们父子这种不说话都能轻易叫对方不好受的本事,当真是一脉相承。
她生生接不住话,让空气干滞了几秒。
随即,程靖远多了几分柔和,目光示意墙上,“方才听沈院长说,这副墙绘是孟小姐独立完成的,我不懂画,看着觉得很舒服,程濯母亲要是能看到跟她这样契合的创作,想必也会很高兴。”
“您太盛赞了。”
程靖远将余光收回,“程濯母亲这一辈子都性格执拗,人情世故她处理得总不如这些水粉颜料拿手。”
孟听枝第二次沉默。
她和舒晚镜的契合看似是夸赞欣赏,实际只是为了铺垫后面那句性格执拗,不通人情。
舒晚镜不适合,像她的人,也一样不适合。
心口仿若有一块巨石压着,越在这种不得喘息的时刻,她越是渴望自己能说出点什么来扭转局面。
她仰头,看着那副笔墨肆意,色彩深暗的《未名七》,半晌后,唇微动。
“程董事长,您今天来得匆忙,忘了在入口处拿说明单,这里展出的每一幅作品,回忆展里都回顾了舒晚镜女士的创作历程,提供了一份解读,而这副《未名七》,从某个角度来看,其实已经是一副完整成熟的作品,我的老师曾经试图为之拟名,称其为涅槃。”
孟听枝不卑不亢地看向程靖远,凝视他神情里细微的变动。
“涅槃是佛家语,是指幻想中死亡的最高精神境界,但策划到了程濯手上,他看过觉得不好,不好的原因是不实,涅槃的意境太过解脱,而世俗的情感,往往善变又不易被理解。”
“程濯给《未名七》取名叫悔,悔,是一种无路可走的单向结束。”
“您懂这幅画了吗?”
手里的单子被掌心攥出微湿的潮感,孟听枝绷着脊背,光是站立说话,仿佛就已经在透支她的全部力气。
如果程靖远继续说下去,她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声音停落那一刻,意气仍存的中年男人眉眼间忽有了一点怔伤,很快收敛起,话兴也随之结束。
他朝孟听枝不至眸底地一笑。
“孟小姐解说的很好。”
程靖远离开展厅后,不久,孟听枝回到自己的工位。
桌边整整齐齐放了一叠入展手劄,三折页,硬质铜版纸,首页用浮雕做了回忆展的主题logo,孟听枝手指摩挲过,轻轻翻开,翻到《未名七》那一页。
“悔,是一种无路可走的单向结束。”
这句话是她添进去的,却是出自程濯之口。
他们从来不聊舒晚镜回忆展的事,那天开甲方会议,正睿那边的负责人否定了陈教授的拟名,提出程先生的看法。
散会后,工作室的一帮学长学姐聚在一起吐槽,都纳闷不已。
觉得陈教授这个名字明明已经很适合了,一个已故多年,颇具神秘感的女画家,未完成的作品拟名为涅槃,意象境界都有了。
简直不能再适合。
悔,又算什么?
“果然甲方最难伺候,那位程老板从不露面,一个外行人倒是怪会挑剔。”
孟听枝就没忍住去问他,为什么要叫悔?悔是什么?
隔了很久,孟听枝以为他要么不回答,如果回答,多少要提及他父母之间的感情,或者要讲讲他母亲生前最后一段时间的生活状态。
可他只说了这一句话。
“悔,是一种无路可走的单向结束。”
好像什么都没说,又好像什么都能猜到一点了。
孟听枝把这句话添进去,《悔》这个名字忽然就有了种豁然明了的注解意味。
陈教授看了,也咂摸过来,“还是这个名字好,有种——”
“人间烟火百味终尝尽的感觉,涅槃是神的重生,悔,才是人的重生。”
展览快结束前,温迪去而复返。
无人处,微笑着递给她两张私人名片。
“董事长很欣赏孟小姐的艺术才华,有机会的话,希望您可以去更高的平台上发展,这是岛川集工作室的名片,如果孟小姐有兴趣,可以打这个电话,如果您还有其他要求,也可以打这个电话。”
孟听枝没有伸手接,温迪笑意加重,平稳的声线里多了点循循善诱的味道。
“孟小姐,不是人人都有这种选择的机会,好好把握。”
岛川集享誉整个艺术界,对孟听枝来说,更是神邸一般不可触达的存在,她从小就爱的画家矢藤源斋就是岛川集出身的画手。
温迪将硬质卡片的一端放在她手背上,她不得不接过。
“您可以好好想想。”
说完温迪就转身上了车。
那张美术生人皆向往的褐蓝名片,印日式的松枝云纹,稍稍一碰,顿觉荆棘刺指。
展会上的人已经散的差不多了,孟听枝从后廊回去,天窗里灌进风,在狭管效应里呼呼作响,她迎着风,走到垃圾桶旁边。
刚一弯身,身后倏然传来一道女声。
“真舍得丢?”
孟听枝转头,看见曾珥。
米色的连体裤材质垂感皆精良,腕上是一只竹节包,稍稍擡头,法式宽檐礼帽下由红唇及上,露出一双极通透无澜的眸子来。
“如果我当年读苏大美院的时候,还没毕业就有人递岛川集的名片给我,我不会随便找个垃圾桶就这么丢了。”
如秘密被人不慎窥知,孟听枝只觉得手里这张卡片烫手,紧捏后又松了力。
“所以你有你的成功。”
话语一出,便察觉语境里的歧义和冒犯,孟听枝立即说:“抱歉,我的意思是人和人的选择不同。”
曾珥沉吟,并不介怀,只露出一个浅淡又颇含意味的笑,“小学妹,你太年轻,人和人的选择不同,前提是人人都有选择,而现实是,同样一段关系里,被动的人,是没有选择的。”
孟听枝知道她在说什么,但没有应声,只是倔强的沉默着。
曾珥走过来,从孟听枝手上拿过名片,好心替她放进口袋里。
她收回手,声音也不再那么置身事外,温和道:“有时候,及时止损就是最大的收获,就算不要,也不要随便丢了,留着当个纪念也好啊,等过个十年八年你回头再看,看看——”
“人生的风口,你曾经抓住的东西还在吗?”
一墙之隔,有人在喊孟听枝,说陈教授有事要交代她,她在曾珥的问声里,仓皇低下头,匆匆说了一句托词就走了。
视讯会议一直开到深夜才结束,邓锐敲门送进来几分待签的文件,又合上门出去。
程濯一目十行的翻阅完。
拉开抽屉,才想起来公章还没有拿过来。
拿起内线电话,本要叫邓锐现在去拿,看见此刻的时间,再一想想邓锐已经跟着自己连轴转好几天了。
“你那么奴役邓助理,让人做这做那,跑断腿还要当司机,他怕不是二十四个小时掰碎了在用。”
稍一闭眼揉眉,言犹在耳。
那个热闹散尽,水雾浓厚的冬日清早,气息,触感,还有蒙在被子里的闷软笑声。
皆都清晰。
四肢百骸忽然回过神似的陷入一种对照着的深深疲惫里,程濯“咚”地放下内线电话,往身后的皮椅里深深一靠。
刚想起来今天他的私人手机貌似安静了一整天,正要查看,桌上的电话在安静的空间里突兀响起来,是一个私人号码。
手指扶上眉骨,程濯了然地开头:“他到底还是去了?”
“是。”
程濯懒散地低嗤:“演给谁看呢。”
电话那头说:“不过有件预料外的事情,董事长递了名片给孟小姐。”
程濯撩起眼皮,眼底的倦色顿空。
办展日,工作室没有加班,实习生也不存在散场后的应酬,孟听枝从艺术公社做完扫尾工作,回到桐花巷。
入夏昼长,天色才刚黑。
孟听枝手里抱着一叠材料。
刚刚陈教授喊她去,是因为有人在展上看中了孟听枝独立完成的墙绘,那人有家咖啡店正打算重装,想请孟听枝去设计。
她不是室设出身,自觉能力有限,怕担不起旁人这样的爱重,犹豫了一下。
陈教授拿了这叠资料给她,让她回去看看。
好巧不巧,她前脚刚从曾珥那儿离开,还没过多久,陈教授就提及了曾珥。
说曾珥大学在美院主修的是国画,但后来油画纸雕,甚至是室内设计,很多方面她都有涉猎并且做得非常成功。
“你还年轻,未来无限可能,没必要现在就把自己框死,多去看看。”
这一天,她听了太多意有所指的话中话,或许她真的太笨了,和聪明人打交道,总有点排斥疲累。
长街路灯下的棋摊未散,不知道是什么好局,里三层外三层围着好些嚷嚷的大爷,落棋声乓乓作响,有叫好,有唱衰。
正热闹的时候,城管来赶人,没一会儿路灯下就散了干净,有人从孟听枝身边路过,还意犹未尽谈起刚才的局。
孟听枝家对门之前住了一个老大爷,早年在谭馥桥业余象棋界,可谓是无敌手。
那会儿管得不严,周六周末,长街走几步就有个棋摊,不止大爷,有十四中的学生也爱凑热闹跟大爷们赌两把。
彩头不大,胜负欲极强。
孟听枝见过胜负欲极强的典型有徐格,他下象棋跟孟辉打麻将有点像,都属于人菜瘾大。
那天,是十四中的百日誓师大会,几个学生代表着装严整上台演讲的时候,底下方阵里的女生都在窃窃私语程濯的名字。
“不应该是程濯上台吗?”
“对啊,怎么没有程濯啊?”
“我去,没程濯还有什么看头啊。”
……
那时候没人知道,十四中的一代天骄根本不会参加国内的高考,他很快就会没有任何预兆地消失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飞鸟拂云般的留下不可追寻的遗憾。
百日宣誓结束的比平时放学早,从校门口出来,孟听枝还听到奶茶店里女生的八卦。
“听说程濯跟乔落分手了!你说他今天无故缺席,是不是因为不想跟纪枕星同台?”
“可能是吧,情敌见面分外眼红。”
……
刚走到长街,孟听枝脚步一顿。
刚刚处于八卦中心的男主角,正一脸不耐烦地等在棋摊旁,长身玉立,女生频频回顾,他毫无感知地闲散刷手机,徐格坐一个小凳子,抓耳挠腮跟大爷厮杀。
孟听枝校服里穿着一件薄薄的连帽卫衣,她戴起帽子挡住小半张脸,走进他身边最近的那家租碟店,站在最靠近门口的货架上假装挑选。
等她磨蹭够了,随便选一张碟出去时,棋面正走到僵持,孟听枝低着头路过程濯身边,悄悄扫了一眼。
这局她见过对门的大爷下,脱口而出一句“马走日”。
徐格对面的老头如有神助,立马打开了思绪,快马先行,几个来回,风向立马不一样了。
徐格气得不行,“喂!观棋不语真君子!懂不懂啊?”
孟听枝停步,咬住下唇,就在她犹豫要不要回身道歉的时候——
“就一小姑娘,还真君子,你是?臭棋篓一个,认赌服输少丢人现眼了,走不走?”
那声音,熟到不能再熟。
徐格拽起书包,低声怨着,“草,我这衰了几天了,这事儿千万别告诉乔落,让她知道得笑话死我。”
人声皆散时,她才晃过神来继续向前走。
手里是一张05版的《傲慢与偏见》,孟听枝看原著更早,记得那句,要是爱你爱的少些,话就可以说的多些了。
近情情怯,从古至今,不分中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