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钟弥没瞧清。
待她注意到二楼仿佛有人盯着她,她回望过去时,那三人已经起身款款下楼。
室内镶宝瓶柱的木梯修修补补,也是老古董了,朴素衬无华,也最显光华,那人穿最简单的白色衬衫,由老戴引路走在前头,只留一面断断续续的侧影。
因歇业下雨,二楼放了风帘。
近傍晚,天色再无晴透的机会,晚霞光薄弱返照,雨后风潮晦穿堂。
停了拍摄的临时影棚,姗姗来迟的下午茶将大波人引到偏厅。
风帘的玉坠在动,磕碰到木栏瓷瓶,周遭空静,能听到叮当清脆的响。
钟弥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心里只有一句评价:这人穿白色很正。
是她词穷了。
很快她捧起一碗沁凉的绿豆百合汤,就听到杂志社员工更专业到位的评价。
钟弥本来没注意听,戴玳瑁眼镜的女化妆师一提白衬衫,她触电般反应迅速,耳聪目明,抿着百合,想起那人来。
“掸眼一看就知道,这人肩背线条绝对好!关键是腰短,还窄,这种上身,高个子配长腿才叫绝!”
“我跟你们说,外行人看不出来门道,男人真的很看腰的!那娱乐圈里谁谁谁,又谁谁谁,身高也没虚报,平时也练肌肉,身材就是不行,输腰上啦。”
“这种白衬衫想穿出味道,就得比例好,还腰细,腰一长,五五分,就容易像买保险的。”
“气质也重要啊。”
“男装不像女装,没有那么多扬长避短的设计,越是基础款越是拼硬件。”
钟弥津津有味听着,觉得这帮人不愧是专业的,一针见血,很有道理。
卸完妆出来,遇见老戴,钟弥已经换上自己的衣服,问刚刚楼上那三个人来干什么。
老戴面相和蔼,一笑一脸褶子,擦完汗又把毛巾搁回脖子上:“给你外公送礼的,你妈妈不在。”
“通知外公那边了吗?”
钟弥的外公好雅静,如今上了年纪身体不大好,生活简单朴素,戏馆这种闹腾的地方待半个上午就要头疼,也很少见客了。
这些年,时不时有高档轿车停在戏馆门口,来人自称不是外公以前的下属,就是早年的门生,想来拜访外公,打了电话,外公那边照料起居的蒲伯传话,总是很客气的回绝。
意思都是一个。
有些人能不见就不见了。
但总有人是例外,譬如——
“京市来的,他姓沈。”
一夜狂风骤雨,钟弥夜半惊醒,按了床头灯,拉开窗帘一角往外头瞧,窗缝里钻进来的风,比室内空调还湿冷,摧枯拉朽,似要将一整个暑夏翻过去。
关了空调。
钟弥当时就想,完了。
外公养的半院子娇气兰花,准又有陶盆摔碎,再添新伤员。
第二天早上,钟弥起来洗漱,章女士早睡早起多运动的习惯,自律多年,不仅是绝佳的抗老妙方,也总使她们母女在早上很难碰面。
先去戏馆蹭了一顿早饭,戏馆的菜单一目了然,除了各色茶水,瓜子花生这类干碟,主食只有阳春面。
很多年前,章家在京,淑敏姨掌勺,水陆毕陈的宴席信手拈来,如今依旧手艺好,花样多,就是暑工难找,后厨人手不够,忙不过来,才将菜单一再简缩。
戏馆下午才营业,一般从早上八点就开始热闹,人见人打招呼,声音不断。
练早功的戏班武生穿着厚底靴从外头回来,擦着一脑门子的汗,见钟弥扒一只蓝花瓷碗,正喝面汤。
巴掌大的脸,给大碗挡得严严实实,身上穿灰色棉质无袖T,搭宽松短裤,细细白白两只胳膊撑桌上,似瓶中瘦樱。
明明是男生气的打扮,远远看着却能叫人脑补一身清冷香气,不看脸,便知道是老板沉鱼落雁的女儿无疑。
“弥弥,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外头有个开玛莎的男生找你,我还说了你不在。”
碗沿露出一双乌瞳。
钟弥由玛莎这个关键词猜到来人,不由心烦,碗一放,餍足擦擦嘴道:“说得好!以后也这么说,那我就从后门走啦!”
戏馆附近就有一家花鸟市场,早上是贸易高峰,摊位前散客熙来攘往,各家的小喇叭赛声似的较量。
东家新鲜花卉通通打八折,西家红鲤鱼绿乌龟一律进货价,人挤人,货挤货,时不时各种嗓门见缝喊着借过。
钟弥逛了一圈,拦腰砍价,最后花五十块买了三个花盆,老板给用青色的尼龙绳网兜着。
绳子太细,半道勒得她手疼,从公交上下来,她抱在怀里,走进丰宁巷。
这地方偏僻,有一处名人故居已经划作文保单位,周边住的几乎都是老人,和一些压根不是为了赚钱开设的文艺工作室。
巷子里种刺槐,绿树参天,四五月落花如下雪。
外公住一间两进的小院子,身边只有蒲伯照顾,偶尔淑敏姨会过来帮忙打扫。
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尤其垂花门修得漂亮。
钟弥在门口树下看见一辆挂京牌的黑色A6,她捧花盆一愣,扭头朝自己走过来的青石窄路看,目光再落到车上。
脑子里两个想法。
这人肯定是第一次过来。
但凡来过不可能把车开进来,磕磕碰碰不好开就算了,还不好调头。
这人的司机有点东西。
以丰宁巷的复杂路况,四轮车开进来的刺激程度堪比赵子龙救阿斗,七进七出,可这人不仅开过来了,车漆还安然无恙,半点没掉。
很有本事。
门里传来愈近的脚步声,钟弥从蒲伯身边见到这位高手,讲不清是什么特征,钟弥第一眼就觉得这个中年男人应该当过兵,看着很寡言正派。
“弥弥来了啊。”
蒲伯介绍身边二人,“这是沈先生的司机,正要送这位花艺老师出去。”
钟弥还在想沈先生是谁,由着蒲伯的话又去打量那位花艺老师,也是中年男人,平头方脸,戴眼镜,手里拎着一只灰绿的大帆布包。
这位花艺老师取出一张名片递给蒲伯:“有事的话,打这个电话,我随时过来。”
钟弥脑子里又多了一个问题,外公能有什么问题,需要一个花艺老师随时过来?
送走人,进了垂花门。
半院子的兰,没似钟弥昨晚脑补那般狼狈潦倒,一盆盆在长木台摆得整齐,地上落了一层碎叶,切口整齐,显然不久前有人精心修理过。
可就算这么精心打理过,那些兰摆得品貌端庄,一丝不茍,也架不住新来的那盆艳压群芳。
钟弥拿不准,毕竟也没亲眼见过:“素冠荷鼎?是吗?”
蒲伯答:“是。”
“谁送的?”
钟弥面上的惊讶如水纹漾开。
素冠荷鼎是莲瓣兰的一种,却特殊到需要单单起这么一个名字去区分。
白素无下品,外公养的兰,绿素偏多,最好的两盆永怀素,还是钟弥上大学托朋友买的。
而素冠荷鼎稀少到,早年每每出现都伴随着天价竞拍,甚至传言一度拍出一株千万的价格,是兰中帝王。
“是京市来的沈先生。”
“又姓沈,”钟弥喃喃。
外公少见外客,更少收礼,大多时候肯摆开茶台与人会面,多与这个“沈”字挂钩。
据说京市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沈老先生是外公的故交。
“这位沈四公子不一样。”
蒲伯解释道,“他是沈老先生的第四个孙子,也是沈老先生最器重的孙子。”
钟弥心想,大概是不一样的吧。
那位沈老先生从没来过,倒是他才俊辈出的子孙们,每年寒暑都会来看望外公。
每次来的人,除了姓沈,也都不同,仿佛看望外公是他们沈家的一道规矩,轮一轮,每个人都要来。
才俊们打扮得光鲜体面,与外公并不亲近,格外恭敬拘谨,每次送来什么稀罕玩意儿,外公脾性温和,只招待茶水,不收东西,对方连一句客套也不敢多说。
而这位据说“不一样”的沈四公子,送来这样昂贵的兰花,却可以堂堂正正摆在外公的院子里。
“弥弥。”
听到熟悉的声音喊自己,钟弥转过头,见檐下站着穿一身白色府绸的外公,以及外公身边那位沈先生。
意外的年轻俊美。
钟弥想起了他。
那个晦雨返晴的傍晚,那道风帘翠幕后的侧影,与此同时一并想起的还有杂志社那些女员工说的话。
视线一不注意就从他脸上朝下移去。
他今天穿一件烟灰衬衫,质地偏软,领口开两粒扣子,比之前那些打着领带的才俊们放松得多,袖子折到小臂,衣摆严整地收进黑色西裤里。
钟弥还是那句话,他穿白色太正,有种木秀于林的惹眼。
比之白色,烟灰色有压制锋芒的折中感,显温润文气,站在外公灰墙黛瓦的院子里,也更加合衬。
腰,的确很窄。
钟弥移开目光,自感脸灼,喊了一声外公,再装坦然,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位好看的沈先生。
分秒间,已然有了淑女仪态。
“外公,这位是谁啊?”
不待外公介绍,男人伸出手:“沈弗峥。刚刚才听你外公提了你。”
那只手修长瘦削,指甲修得干净圆润,一时越过檐阴,曝露在阳光之下,手背青筋若隐若现,暑气未消的近午时分,指端白皙,有种凉玉的质泽。
钟弥同他短暂交握。
是温热的。
小孔雀般的淑女仪态有点装不住了,她眉头微皱,有不好的预感:“刚刚提到我了?我有什么可讲的啊?”
外公笑。
他也淡淡一笑:“钟小姐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怎么会没有可讲之处。”
唰一下,钟弥脸红起来,用眼瞄旁边收扫碎叶的蒲伯,小声问:“我的飞行棋没有收吗?”
蒲伯笑着说:“忘了。今早沈先生过来,你外公好容易有了棋搭子,一去书房,你那些彩旗骰子全都散在案上,还是沈先生帮忙收起来的。”
沈弗峥说:“小事而已。”
钟弥想纠正一下“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刚开口:“其实我……”话没说完,他似就猜到她的后文,端端一句:“飞行棋也是棋,很有道理。”
钟弥彻底无声。
肯定是他收棋的间隙,外公把她小时候的耍赖事讲出来了!
飞行棋也是棋,出自钟弥之口。
琴棋书画倒是都学过,可她打小就是男孩儿性子,肯动手,脑子却懒,章女士一叫她看棋谱,她立马奶声奶气嚷着不要,再说一句,就挤到外公怀里可怜巴巴掉两滴眼泪。
外公惯她,来来回回几次也就算。
那会儿小,淑敏姨逗她,说那以后出去就不能说咱们弥弥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喽。
钟弥可不干,白嫩小手一投骰子,六方数点飞转。
“飞行棋也是棋,我就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她打小就漂亮得像朵花,精致雪白,章女士精精细细养着她,小姑娘扎小辫儿,说什么话都可爱,叫人心化成一摊水,宠着纵着,恨不得什么都由着她来。
小时候的趣事长大就成了黑历史。
一个曾经大言不惭“飞行棋也是棋”的人,陪坐看他们黑白子纵横捭阖,多多少少有点不好意思。
看不懂啊,就很无聊。
谁看她,她就奉送一抹甜笑。
解救钟弥的是一通电话,手机意外震动,她草草告别,说自己还有事,就出了垂花门。
没走远,就站在大门口的凉荫下,手机亮度不够,她蹙了蹙眼,缓了片刻,才瞧清来电显示。
徐子熠,早上开玛莎来找钟弥的那个。
钟弥跟他是高中同学,属于不同班,彼此联系方式都没有的那种高中同学,钟弥对这人唯一的印象是——高中那会儿,他好像跟她那时候的男朋友在一起打过篮球。
可对于现在的钟弥来说,仓促早恋的前男友她都快不记得了,就别提前男友的球友。
六月份,钟弥从京市打道回府。
本地的启泰地产联合文化办搞了一个城市选美大赛。
就是最俗的那个梗。
那天钟弥陪闺蜜去选拔现场找人,当时安保说非参赛人员不放行,她就随随便便填了一张报名单,后来随随便便拿了第一名。
徐子熠的父亲是启泰地产的副总,他挂职实习,说是负责文化宣传这块,主要还是负责跟狐朋狗友游手好闲。
钟弥也因此跟他碰上。
老同学见面寒暄两句就算了,偏偏这人得知她现在单身,对她展开了一发不可收拾的追求。
烦得钟弥现在见了他都要绕道。
想着速战速决,钟弥深吸一口气,按了接听,问他要干什么。
对面一叠声说对不起,说自己那些朋友就是喝多了嘴贱,什么门当户对,弥弥,我不在意这些。
钟弥觉得好笑:“我们之间什么时候到了需要你在意这种问题的程度啊?我答应你什么了吗?”
那天去参加徐子熠的生日会也是因为他喊了不少高中同学,弄成半个同学会的样子,钟弥实在推不掉。
徐子熠很伤心:“弥弥,你这是彻底拒绝我了吗?”
钟弥更想笑了:“我什么时候给过你机会?我说过不合适,你都没有听到吗?”
“我以为你是担心我们之间的差距,可我不在意那些……”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徐子熠又道歉,“弥弥对不起,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绝对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是我配不上你,我就是嘴笨!”
是什么意思都不重要了。
钟弥挂了电话。
现在八月,钟弥大学读国内最好的舞校,班里的同学很多都已经开始实习,九月中秋,十月国庆,各大剧院舞团都紧锣密鼓在排节目,她本来也应该是其中一员,有一份光发一份热。
而不是被家里人问及怎么不留在京市,明明心怀低落,嘴上却犟着说,京市一点都不好,自己一点都不喜欢。
黑色A6依旧停在门口树下,挂京A牌照,钟弥折返,看那株有价无市的素冠荷鼎。
京市多好,多风光。
人才辈出,卧虎藏龙。
是她在京市待得一点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