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暮未暮,钟弥回了家。
一栋中式独立小楼,前有院子,后有荷塘,离戏馆十几分钟的车程,曾是她父母的婚房,花了钟弥父亲小半生所有积蓄。
钟弥父亲是粗人,没念过什么书,从小跟着戏班走南闯北。
老天赏饭,他生得高大英俊,有把好嗓子,很能吃苦,练就一身武生绝活,背长靠,跨马持刀,威风凛凛,年纪轻轻就演得了圣贤戏。
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样本事。
会开车。
二三十年前在州市,有本驾照还是挺稀罕的。
章小姐去馥华堂捧场看了几出戏,他在台上耍枪花,台下的章小姐不吝掌声。
年年封箱戏,他都扮青衣,唯独那年她在台下,他绣鞋踩得难受,小嗓也唱得别扭。
可章小姐说他扮得好,送来花篮,夸他面相英气,扮旦角也别有风采。
登台唱了十几年戏的人,因她寥寥几句话,一生的鼓点都乱了。
他长枪拿不稳,丢了千里驹,勤勤恳恳给章小姐开起车。
老戴痛心疾首,骂他不务正业,荒废一身好本事,章小姐轻轻问他,是不务正业么?
他也不狡辩,低着头说,我是鬼迷心窍,我知道。
章小姐就笑。
他慌忙解释:“我不是说你是鬼,没有这样好看的鬼。”
她便笑得更开心了。
后来他继续当他的台柱子,还娶了漂亮老婆,他宠妻如命,章小姐临晚靠窗弹琵琶,不知忆起什么旧事,有些伤感地停了弦说,要是这会儿外头有片荷塘,吹来点凉风就好了。
荷塘么,他亲自挖了。
只为年年夏末,送妻子一阵心仪的晚凉风。
钟弥上楼,琵琶声将将停了,走到门口,就见妈妈抱琵琶坐在窗边,静吹晚风的侧颜。
八月,还有最后一拢荷。
微燥晚风里夹着宜人淡香。
钟弥喊:“妈妈。”
章清姝转过头:“回来了,饿了么?”
“还好,我在外头吃了点东西。”钟弥走近,“在楼下听淑敏姨说,刚刚表姨和表姐来了,来干什么?”
看她紧张的样子,章清姝好笑道:“不干什么,之前借了条项链,来还。”
打肿脸充胖子,表姨一家的常规操作。
钟弥拖长音:“哦。”
章清姝起身,走到高案前,擦了火柴,火光一明一灭,几丝檀烟飘出,细长线香插进相片前的香坛中。
黑白照里的男人,还是年轻时的英俊模样,戏行出身,又是背长靠的武生,单是半身照都能窥见身姿挺拔如松,黑眸炯炯有神。
“你总担心以后年轻人不爱听这个了,戏馆要倒闭,没营生,这几年州市大兴旅游,草台班子换了两批,从昆曲唱到京剧,生意越做越红火,养得起我们娘俩,你那个穿裙子梳小辫儿脚底不沾灰的小娇娇,现在也本事了,单枪匹马啊敢上门问人要账。”
钟弥打断:“哎,这就不要跟爸爸讲了吧。”
要账这事儿,想起来也叫钟弥心里不舒服,细论起来,州市是钟弥已经过世的外婆的祖籍,外婆嫁去京市多年,再回来,可想而知,他们与这边亲戚也亲不到哪里去了。
年前,有位远房到不能再远房的亲戚办喜事,大摆宴席不算,还非要请戏班去唱戏充场面。
老戴手下没有接外活的规矩,本来不愿安排,架不住这位亲戚上门求了章女士三四回,到底是亲戚,不好回驳。
老戴答应了,按规矩定了出堂会的价钱,折上又折,好彩头给足了,八千八百八十八,下午晚上各一场。
红布一扯,喜事风风光光办了。
那位亲戚却推三阻四不肯给这笔钱,老戴气得不轻,要找人理论,章女士是不喜喧闹的性子,自掏腰包垫了这笔钱,安抚几句,事情就算过了。
那天正巧,那位亲戚又来戏馆办事,老戴见着人就骂,那位亲戚也恼了火,脸红耳赤说起章女士来。
“摆什么谱,现在还当自己是什么大小姐呢!”
生意还要做,吵吵嚷嚷对戏馆影响不好,淑敏姨把人劝散了,也是忍着气,扭头见着钟弥,忍不住说,你妈妈就是脾气太好了!
钟弥不是脾气好的。
隔天就带着片区民警上门把钱要回来了,十指纤纤,当着那一家人面哗哗点红钞,留下几张零票。
钟弥笑得漂亮又无害:“您看,我外公从小教我,人要有来有往,互相尊重,您的真虚伪我替我妈收了,我这点假客气您也笑纳。”
一家子气到跺脚,说钟弥缺家教。
钟弥冷眼回他们:“占不到便宜就说别人缺家教,你们缺什么?缺良心吗!”
钱拿回来,章女士担心女儿受了委屈,边哄边教育着,下回不许这样,为一点钱,跟这种人撕破脸皮不值当。
钟弥却不听,她不是那种为了一点面子肯受人欺负的性格,抠着自个手心,嘀嘀咕咕说:“我没事,反正我本来就没脸没皮的。”
章女士又气又笑,被女儿鼓腮嘟囔的样子可爱坏了:“有这么说自己的?”
现下,章清姝插好香,斜斜觑了钟弥一眼,说着现在已经管不住她了,叫她爸爸托梦来管她。
“好好在京市读着舞校,说不想待了就往家里跑,现在是不是连毕业证也不打算拿了啊?”
在京市被某个死缠烂打的二代逼到没了立锥之地,这糟心事,钟弥回来没讲,不想妈妈和外公替她操心。
她很知道,有些体面是旁人擡举出来的,架得越高,越如泡影,真要办事还是得求人,外公大半辈子活得光风霁月,哪能为了她的一点小事摧眉折腰。
钟弥读高一,有位制片人来拜访,搞影视拍电影的,当时正在筹备一部献礼片,约人写海报上的字,备上厚礼前来。
外公一早封笔,推辞说人老了,写不好了。
那人曾大惊钟弥倾城之色,想请她拍戏,认为她应该到更大的舞台上发光。
那时候钟弥还小,浮华光鲜多少有些令人心动。
外公瞧出她的心思,问她想不想去。
钟弥摇头,还是拒绝了。
那位制片人的话,几分真假且不用辨,娱乐圈里头水太深,她年纪小,仗着一张好皮相,又托外公的面子,自然能被捧着亮相。
可名利场里出将入相哪是容易事,日后想要全须全尾退出来,家里必要四处张罗费神。
安安生生过日子已经很好。
她没有特别想出的风头,也无需谁来替她搏一搏。
所以处处被人为难,在京市待不下去的事,她不讲。
只糊弄着说,自己本来就不喜欢京市,到哪儿都乌泱泱的全是人,出门堵车,空气又差,还不如待在州市好呢。
妈妈提到毕业,钟弥小声说:“毕业证还是要的,这不是马上也要实习了么,我在州市这边实习也一样。”
“不一样。”
章清姝语重心长跟她说:“州市到底不能跟京市比,州市你无论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你现在年轻,有些机会错过了就没有了。”
就譬如她学舞,在京市实习有最好的剧院和舞团,那些橄榄枝伸不到州市这种地方来。
不同的选择,人生会很不一样。
“你爸爸要是还在,也不会希望你二十刚出头就留在老家。”
很久没梦见过爸爸了,钟弥便住了声,记忆里的面容越发模糊,她朝相片里看,不作声,乖乖听妈妈絮叨。
说到今年入夏钟弥看着瘦了些,章清姝叫她记着这两天去宝缎坊试旗袍,尺寸不合适还可以叫裁缝师傅再收一收腰身。
以前章家在京,每年一冬一夏,女士们都要做两身的旗袍,到钟弥这一辈,家里就她一个女孩儿,她性子里缺点文静,不爱穿这处处约束举止的窄衣,实在没这雅嗜。
就算如此,章清姝也坚持每年夏天给她做一身,钟弥不穿也不要紧,过季便封箱留存,只当个纪念。
去楼下看晚饭准备得怎么样,钟弥揭锅闻香气,又回了楼上自己房间洗澡,出来时,淑敏姨正换着新被套,钟弥上去搭手,两人扯着四方被角抖抖。
估计钟弥没回来的时候,错过一场好戏,这会儿说到表姨一家,淑敏姨还尽是鄙夷。
“之前你外公生病住院,明明请了护工,你表姐她们跑得比你们娘俩都勤,巴不得你外公撑着这三病两痛,桃李登门,在医院给她搭戏台呢。”
钟弥没听懂:“在医院搭什么戏台?”
淑敏姨哼一声:“鹊桥相会!”
钟弥懂了。
表姨一家眼高于顶,从女儿过了婚龄就开始筹谋着怎么才能嫁一个好人家,外公的客人非富即贵,自然都是最佳人选。
可惜上了年纪,不是有老婆的,就是有过老婆,甚至有过不止一个老婆的。
脑子里忽然浮现檐下那张脸,炎炎夏日不生一丝燥,气质高远,似松涧雪。
钟弥忽一叹。
淑敏姨收拾她的梳妆台,瓶瓶罐罐码得整齐,扭头问她叹什么。
“她今天没去。”
倒可惜了。
今天有个顶好的,又年轻又好看,手上干净,没有戒指。
“沈——弗——峥——”钟弥趴在新换的床铺上,鼻息间都是阳光晒透的水莲清香,无声而缓慢地念着这个名字。
沈字她知道,fuzheng是哪两个字?哪两个字才配的上这个人呢?
说到表姐今天没去外公那儿,淑敏姨忽的哼笑:“跟着她妈,去别处撒网了!”
淑敏姨说话总格外有意思,钟弥笑问:“什么撒网啊?”
“又什么贵妇聚会吧,之前还跟你妈妈借项链来着,说得好听,往上数两代哪个不是面朝黄土背朝天放牛耕地呢,哪儿端来的摆谱架子,还贵呢,小小一个州市,再富贵泼天,也不过就那样。”
钟弥捧场:“淑敏姨见过大世面。”
淑敏姨笑:“我哪见过什么大世面,给你外公做了几十年饭,见过一些人罢了。”
又说,“你外公多朴素的人,总有贵客登门,知道为什么吗?贵不在此,人贵自重!”
这是拐弯抹角骂不自重的人了。
对于目标明确,又行动果决的人,钟弥向来有一分敬佩。
“人各有志嘛。”
“你呢,可有志?”刚说完,淑敏姨忙逗趣摆手说,“可别了,都是上了年纪的,老男人!”
钟弥又想到那人,弯起的唇角又一瞬滞然。
他一点也不老。
可他多大呢?
气质沉稳,下棋还能赢外公,怎么着也应该三十出头了吧?可他的皮相太年轻了。
–
宝缎坊离戏馆有一段路。
吃过早饭,钟弥先去了一趟舞蹈培训机构面试,毕业证要拿,不管在哪儿待着,大四得混个实习证明回校交差。
面试过程很简单,舞蹈机构的老板知道她是京市舞校的应届生,怕庙小容不下大佛,提到薪资不高,钟弥倒是很无所谓,不过就是图个离家近,到时候工作轻松。
从有点偏僻商业楼出来,外头是水汽蒙蒙的青灰天,正下雨。
路上不好打车,她也没带伞,加紧了步子跑到站牌下等公交。
窄窄的遮阳板形同虚设,雨急风大,她等同于一半站在外头,四肢很快袭来一股股冷潮气。
明明说好十五分钟一班车,等了二十分钟,马路上连半个公交的影子都没有。
只有这种时候,钟弥才会觉得妈妈说得对,州市比不上京市!
她也不是那么喜欢州市了。
公交经常不准时真的很烦啊。
就在这时,漫天雨气里驶来一辆黑色轿车,车速不快,最后稳稳停在公交站牌旁边。
后座的车窗降下,淅沥水雾后,一张并不陌生的面孔映进钟弥眼底。
不陌生,但也不熟。
也就两天前,在外公那儿见过一面,只是这张脸好厉害,有叫人过目不忘的本事。
仪表气度都不是凭空生出来的东西,有些人,一眼就能辨出身份不凡。
更何况那天钟弥听蒲伯说了。
他姓沈,是从京市来的。
钟弥怔然片刻,沈弗峥已经先出了声:“雨天不好打车,这是去哪儿?”
钟弥回:“去取一件衣服。”
沈弗峥说话时,他的司机已经撑起一把伞下车来迎她。
黑伞如庇护一般伸到面前来,钟弥站在潮湿风雨里,没动步子,望着车里的男人,微微发愣:“沈先生还没问我去哪儿?就要送我吗?”
沈弗峥轻轻一笑,回她:“去哪儿都送。”
“上来吧。”
钟弥上了车,身上还有细碎水珠往下坠。
车门关上,隔绝风雨,司机稳稳启动车子,她没坐实,沈弗峥察觉到,将一旁搁置的西装外套递给她。
钟弥目光从那只手移至那双眼,目光仓促交汇,短暂如擦燃一支火柴,焰光薄薄,她潮润的眼皮闪避开,一敛就熄。
她慢慢接过衣服,却没穿。
低着眼,两头看看,一时分辨不出是小牛皮的车具贵,还是手上这件定制西装更贵,弄湿哪个算值当。
车里冷气足,钟弥受凉,头不受控朝前一磕,打了喷嚏:“哈欠——”
“小心感冒。”
一旁的男声似乎微微含笑,钟弥顿觉窘迫,囔着鼻子,这才乖乖把衣服披至自己肩头,说了一句谢谢。
“不用客气。”
车子压过前方减速带,由主道切进绿植茂盛的小路,行过低矮的居民小区,停在一栋颇有年头的木楼前。
歇山顶样式,往前拨朝代,一百多年前还曾是位廉官的私人府邸,几经风雨周折,多番修葺,如今依旧覆黛瓦,撑木窗。
梁枋有古朴的雕刻装饰,正门挂匾,题的字是钟弥刚刚跟司机说过的地址。
“沈先生,钟小姐,宝缎坊到了。”
刚刚在车上简单聊了几句,钟弥才知道,他初来州市,住酒店,这种天气出门没急事。
只是赏雨,看看新鲜。
章清姝是宝缎坊的老主顾,一年四季的衣服大半都是在这儿定做的,宝缎坊穿长袍的老板认识钟弥,一见她进门便笑着说:“刚刚才说到你呢,说下这么大雨,今天怕是不会过来了。”
钟弥俏皮道:“再不来,我妈妈就要骂我啦,她说我瘦了,叫我来试试尺寸。”
她介绍沈弗峥,“这位是沈先生,今天下雨我没带伞,要不是路上遇见沈先生送我,可能真过不来了。”
沈弗峥颔首。
长袍老板微笑打过招呼,叫徒弟取了衣服来,将钟弥送进试衣间。
这是一家三代传承的做衣工坊,从钟弥外婆那一代起,章家就在这里做衣裳,店内还保留着老布庄的陈列格局,裁衣台上,随便一把乌木尺子都年深月久包了浆。
钟弥去试衣。
店里的学徒很客气,虽是专做女装的老店,但来者是客,给沈弗峥倒来一杯热茶,靛蓝花纹的平口碟子放两块白糕配两块酥糖,都是州市本地的糕饼小食。
浅碧茶汤里,沉着无芽无梗的六安瓜片,雨前茶,清热消暑。
最宜夏饮。
没等茶放凉,厚重帘布被一只纤秾合度的玉白手臂从内撩起,换上旗袍的钟弥娉婷现身,走到镜子前。
白底青花的衣料,行动间,微有光泽,似晕得恰到好处的水墨,衬极了这湿漉漉的潮晦雨天。
钟弥左右各侧身端看了一番。
她自我欣赏,正沉浸,冷不防从落地镜里看到身后一双清矜的眼。
似雨时的窗,晦中生明,拂来一身凉。
男人骨节分明的一只手,端青瓷杯,轻转着,不知是在品茗,还在看人。
对视那瞬,钟弥睫毛一沉,心口倏然短了半口气,她很快藏住自己眼中窘态,心想你看我,我也看你,大大方方一转身,由镜中的虚,直面他本人的实。
“沈先生,觉得怎么样?”
窗角的灰瓦盆里养一株次第开花的唐菖蒲,秾芳依翠萼,她站在旧窗前,微微扬起下巴。
旗袍的最后一粒扣子定在锁骨中央,往上看,肩线优美,脖颈修长,下颌内收秀致,再往上,连五官也皮骨相宜,挑不出半分瑕疵。
唐菖蒲开花,渐开渐败。
而她的次第开花,处处都是最好的。
“很好看。”
作者有话说:
弥弥和沈弗峥年龄差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