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4回应者
进九月,州市很快落了第二场雨。
绵绵湿雨笼罩天地,终于在感官上将延迟的节气邀进秋天,钟弥家院子里的水泥台阶,被哗哗流淌的水迹洇成深灰色,躺几片泛黄树叶。
淑敏姨一早忙着帮钟弥收拾回京要带的东西,还没来得及清扫。
长途坐车吃太饱容易不舒服,钟弥在早餐桌上没什么胃口。
瓷勺舀几口小米粥往嘴里送,油条撕成小块,撕到一半发现量太多,自己吃不掉,便把剩下的一半分给对面的沈弗峥,扭过头,她对从楼上忙到楼下的淑敏姨第二次说:“够了淑敏姨,用不着带那么多东西啊,你过来跟我们一起吃早饭吧。”
淑敏姨闷头干活,只说:“你们先吃,我再想想有没有忘带什么。”
收拾停当,淑敏姨从楼上下来,手里不忘给钟弥拿了一件薄薄的白色针织衫,交代她今天下雨降温,别顾着爱美穿裙子,小心感冒。
吃完饭,钟弥很听话,把外套穿在浅绿色的吊带裙外。
章女士一早去戏馆开张,再回来,见客厅行李箱摆放好,又清点一遍钟弥要带的东西,确定无遗漏。
淑敏姨将东西送到后备箱,老林搭着手,之后两人便在门口临行嘱咐几句,送钟弥和沈弗峥上了回京的车。
小雨初停,绿化好的城市,经济不一定发达,有一点很明显,空气好,宜居怡人。
钟弥按下车窗,雨后的风,自带一股降尘的湿,扑面而来,软软润润的。
往远处看,是陵阳山的苍绿山尖,隐隐可见寺庙金红的琉璃顶,雾岚围绕,匿在葱郁林涛中。
这一趟,沈弗峥来州市待了几天,也见了一些钟弥的亲友,这种社交场合他驾轻就熟,哪怕一桌子都是初见面不认识的远房亲戚,也从容不迫。
既无高高摆起的架子,也不见过分亲和,肃如松风,疏疏有礼。
年长的叔伯聊实业,年轻的同辈讲互联网虚拟经济,他坐在其中,都能不咸不淡应上几句。
那一身清贵淡漠的气质,钟弥一早领教过妙处,天生有叫人受宠若惊的本事,好似他本不是什么随和可亲好相与的人,偏偏肯敬重,肯擡爱,给你好颜色。
钟弥和女亲戚坐一起,在一旁瞧得清清楚楚,这人也没干什么,连服务精神都欠缺,茶水都是年纪更小的同辈殷勤斟上的,却独独他赢得满场好评。
州市是钟弥外婆的籍贯地,这边的亲戚对京市沈家了解不多,外公介绍沈弗峥也只说是一个京市老友的孙子,同弥弥有缘认识的,如今做一点投资生意。
至于是怎样的投资生意也不细讲,更没提州市这两年的古城区改造,其中的京市资本与其有关,忙前忙后露脸的是盛澎父子,幕后坐镇的是这位沈四公子。
四月结婚的表姐,已见孕肚,还要被丈夫使眼色支去厨房削水果,大概是表姨从小将她往淑女楷模培养的后遗症。
长大了,贤惠劲儿也不能落下。
章女士没朝这个方向管过钟弥,所以她既无除了漂亮之外的半点好名声,也从不忍半点委屈,受累服务他人。
见表姐扶着后腰,脚步不大自如往厨房走,她一时心软,主动过去帮忙。
两人在厨房给瓜果削皮。
表姐过来人似的跟钟弥传授经验:“能早结婚就早结婚,你现在大学刚毕业不久,年轻漂亮,等再过个几年,那些花儿朵儿一茬接一茬地冒,你就难保证是最年轻漂亮的那一茬了,结了婚,好歹有个保障。”
她自顾说着,从半开放式的厨房,往外看了一眼。
钟弥那位京市的男朋友气宇轩昂,鹤立鸡群,说是三十来岁,皮相比岁数显年轻,气质又更沉稳些。
京市商人,家里又有人从政,年轻的时候是喝洋墨水的高材生,上了点年纪,是财富地位赚到盆满钵满的生意人。
样样好处都占尽了。
她收回目光,对眼前的钟弥说:“他这个条件,这个年纪,都没结婚,不会是不婚主义吧?你可别被人拖着,女人的青春就那么几年,拖一拖就不值钱了。”
她本来还有小妙招跟钟弥分享,比如,对付这种有钱有势不愁吃穿偏偏拖着不肯结婚的成功男人,如何才有效。
他可能不向往婚姻,但很多男人到了岁数,都很希望有个孩子。
母凭子贵,古话不是白说的。
表姐话没来得及说完,只听“嘶拉”一声,钟弥吃劲地把红心柚对半掰开,擡眼看向她,不解地问:“谁规定女人的青春的就几年,拖一拖就不值钱了?”
章女士四五十岁,依然魅力不减,这些年追求者络绎不绝,上下年龄差能有二十多岁。
年轻漂亮当然是优势,但拿年轻漂亮这种终归虚无的东西,当唯一的本钱,完全是把自己放在必输的位置上,年纪稍大一点,就要担心自己优势不再,要靠生孩子来添砝码。
好似自己的人生从无分量,只有靠男人和孩子,才能体现一个女人的价值所在。
一旦结婚,就需要尽快适应身份、剔除自我,沦为家庭的附庸,每当丈夫孩子获得成就,便与他们一荣俱荣,仿佛她们的人生毫无嘉誉可言,除了一再隐忍和无私奉献。
像油灯里那根耐燃的棉芯,反复烧着自己,始终亮着别人。
表姐也不跟钟弥计较,很母性地看她一眼说:“等你结了婚就知道了,男人谈恋爱跟结婚的时候完全是两个样子。”
摸了摸自己微凸的肚子,她很欢喜地又跟钟弥说,等生下这个孩子,她老公答应了,会把一套房转到她名下。
“你不要把男女之间想得多浪漫,刚谈恋爱,谁还没有兴头上甜言蜜语的时候,本质上还不是利益交换?女人要少做梦,多为自己打算。”
钟弥听了后,不仅没有抓紧结婚的念头,反而觉得毛骨悚然。
可她一时也说不出来话。
大概还是年纪小,经历受限,女人要少做梦,多为自己打算,这话听着明明很有道理的,却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是算盘声音敲得太响,所以才叫人听着这么不舒服吗?
借由送水果,钟弥端着盘子先从厨房出去。
沈弗峥见她心事重重的表情,在她弯身放果盘时,低声问:“不想待了?”
钟弥也小声回,有点。
没过多久,沈弗峥便找了托词在一众人中起身,带钟弥回去了。
隔天他们去见胡葭荔和她新婚的老公。
胡葭荔也是今年结婚的,她老公跟她都是州市本地的拆迁户,也都是独生子女家庭,从去年订婚到今年结婚都顺顺利利,钟弥也从没听好姐妹说过房啊车的事儿。
两厢对比,叫人不禁感慨,虽然婚姻是一座围城,但也不是人人随身带一把算盘。
胡葭荔说七夕才刚过去不久,遗憾钟弥的男朋友今年没能早点过来,今年的情人节庙会好热闹,去月老庙拜一拜也挺好的。
钟弥当时说:“我和他都不太信这个。”
离开州市的这天,看着云雨汇聚的佛山,一点入秋的凉意沁进心里,倒真有一点遗憾了。
她靠在车窗边,嘴里嘬一根荔枝味的棒棒糖,将糖球塞进一侧腮里,白皙面颊顶出个半圆的轮廓。
钟弥转头问沈弗峥:“你来州市也好多回了,一次都没进过庙、拜过佛,会不会觉得有点遗憾?”
“没有。”
沈弗峥说,“你要是想要我陪同,下次来,我们就一起去。”
钟弥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掌心里,说没什么兴趣,转而一笑,“咯吱”一声咬开糖球,荔枝甜味骤升。
她说:“而且,我吧,最好还是别去拜佛了,我外公说我从小跟着我妈拜佛就没诚心,蒲团都被我烧出过三个洞,菩萨不会把我这个小混蛋的事放在心上。”
沈弗峥捏捏她的手指,吹了一会儿潮湿冷风,手指都是凉的,他将车窗关了,没了呼呼风声的干扰,她的手指被他攥暖,声音也更加清晰。
“那跟我说,我会把你这个小混蛋的事放在心上。”
闻声,钟弥嘴角翘了翘,偏不往正题上说,挑刺一样,娇横扬声:“你骂我是小混蛋啊?”
“这不是外公先说的,你自己又说一遍,怎么就找我算起账了?”
钟弥手指在他掌心里随意划着。
他的掌纹很淡,好似这个人看似顺风顺水的人生里不容深刻,而她偏要画出一些内容来。
她没营养又耍赖地应着话:“就赖上你了呗。”
他就说随你。
车厢里安静了一会儿,彼此间唯一的交流,是他手心里那点由她指尖划动的触感。
她的心事在他这里总有些神奇的心灵感应,沈弗峥手指一收,握住她。
在钟弥朝他看来时,出声说:
“我父母其实很担心,我们之间有一些代沟,就算以后结了婚也难长久,和外公一样,希望订婚后,不要太早结婚,我的确有时候不太能读懂你在想什么。”
话题忽然变得严肃,即使他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
钟弥将糖块嚼得更碎,舌腔被浓厚的甜味堵到发黏,连口水下咽都比平时困难。
她静静看着他:“这个问题很严重吗?”
“在我看来,不太要紧。”
他这样说,又补充,“但我以为的‘不太要紧’不一定完全正确,我没有办法兼顾到你全部的感受,所以弥弥,我们之间更需要沟通,如果我觉得你有危险就单方面将你保护起来,你可能会失去很多人生体验,或许那对你而言是有意思有意义的。”
钟弥听得认真。
他又说,“婚姻对我来说只是一种世俗的形式,我在这段感情里所扮演的角色,本质上,不会有任何改变,无论是现在的我,还是以后的我,都只是你需求的回应者,不是你人生的决定者。”
“不会因为多了一层丈夫的身份,就忽略你的感受,或者对你强加要求。”
甜味散尽了,喉咙里通气一般,只留清新的荔枝气息。
钟弥思考着,忽然发现在和沈弗峥相处时,她很少感觉到两人之间的差距。
那些大大小小的冲击,大多是在没有他的场合里,旁人造成的。
那些声音像海上的浪潮,她或受荡击,却始终岿然不动。
因他始终是她最重要的锚点,给她足够的安全。
她也曾担心过,和沈弗峥之间年龄阅历和身份地位上的差距,会让感情不轻松。
这种差距并不可怕,可怕地是这种差距在相处中带来的无意识忽视。
就像高耸古树边生出的新芽,差距太明显,很难觉得这小树,生长也是不容易的。
她之前很少跟他聊自己在舞团的事,每次被问及累不累,辛不辛苦,大多时候,也只是敷衍笑笑,说一句还好。
好像,她也下意识地认为,在他面前,自己那点耕耘和努力,不值一提,或许也不会被理解。
为了避免给感情里添加不必要的麻烦,她很少主动说起自己。
倒是沈弗峥,经常在睡前或者餐中,把她的工作问得很细,有时候人际关系遇到一点小麻烦,他也会开导她,教她处理方法。
明明他有更轻松简单、更符合他身份的方法,叫助理去打声招呼,她就会在他的影响下得到从天而降的优待,甚至在整个舞团里横着走。
但沈弗峥从来没有。
她自己去试角色,拿到主舞的剧目,获得一个小奖项,他都会为她高兴、为她庆祝。
他一直俯身,以齐平的视线,教她如何为人处世。
她二十来岁的喜悦和苦恼,在他那里,从未渺小,也一直被妥当安放。
钟弥一直很感动这一点。
但碍于一点心里的小傲娇一直没跟他说过。
今天听他说,他是她需求的回应者,不是她人生的决定者,她一瞬拨云见雾,恍然明白,原来他一直是以这样温柔的道理在对待自己。
胸臆微澜,小而不止,冲击着心里酝酿多时的字句。
她终于跟他说了谢谢,拉着他的手说:“我觉得,你很像一本书,无论我有什么问题,最后都能在你这里找到答案。”
在感情里,钟弥信奉有来有往,也始终认为单方面的付出难以维系,多少心甘情愿也经不住长久空耗。
所以,每次从沈弗峥那里得到点儿什么令她触动的东西或者情绪,她都很想回报他一些什么,叫他也知道那种被人重视被人惦念的幸福感。
此时此刻,她也很想给他一点什么。
可惜这车没隔板,她不习惯在人前亲热,哪怕一个简单的拥抱和亲吻都不太方便,望望手边,只能找出一只刚刚被咬干净糖球的棒棒糖小棍。
她抿着嘴,礼轻情意重地,把那只红色的塑料小棍放到他手心里。
他先是顿了一下,看掌心,再看钟弥。
钟弥说:“送给你。”
大概是这辈子没收过这么寒酸的礼物,他淡淡笑了起来,垂眼看着,给这小棍想了一个威风凛凛的名头,悦然接话道:
“愿受长缨。”
一本正经,好似接下什么为她而战的使命。
66个小红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