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绿色的帐篷在满是星空的高原之下,显得醒目却又萧条清冷。
除却帐外的风声,就只剩下彼此之间的呼吸心跳,在冷风吹拂里一点一点失去温度。
顾诗筠没想到他会问这么个奇奇怪怪的问题,一时间手足无措地站在那,怔了好久才赶紧弯腰把地上的衣服捡起来。
她以为自己喊错了军衔,又仔细看了一眼衣服上的肩章。
一杠三星。
就……没错啊,确实是空军上尉。
不知道军职本来就应该喊军衔。
不然喊什么?
还能喊什么?
喊二舅吗?
她抱着衣服犹豫半晌,试探性地小声问道:“呃,那我应该喊你什么?”
这下,程赟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去接这句话了。
看到她第一眼的时候,他本以为她会立刻扑进他的怀里,就算当时情况紧急,那么现在也是一个重逢的特别时机,然而呢……
纵使在这雪映皎月的洁白之下,他完完本本地站在她面前,卸甲撂盔,面无遮挡,连整张脸都呈现在她面前了,她居然毫无反应,甚至防备到两次三番推开他。
她!
完全!
没认出来他是谁!
说真的,他在天上开着歼-2S转十八圈都没这么晕过。
酸涩像是洪水一般一层一层涌上来,程赟哑口相视,目光落在那张熟悉的脸上,交织出一种说不出的滋味,苦苦麻麻,心肺都快炸了。
然而这些苦涩的神情落在顾诗筠眼里……
脸色发白,眼眶猩红,声音微微颤抖却说不出话来,就连眼神都涣散了,再加上他刚才顶着寒风,单衣走了一公里的路。
出于医生的职业本能,十有八-九是失温。
顾诗筠反应迅速,立刻将手中的外套披在他身上,拉紧了帐篷的帘子,怕他机体体温降降得过多,又把篷子里唯一的烤火暖炉对着他。
她担忧极了,又不知道该喊他什么,便问道:“大哥,你现在能说话吗?”
程赟:“……”
完了,话都说不出来了。
她更加焦急,抓起他的手腕。
但是脉搏正常。
体温也没有失温的征兆。
程赟微微阖了阖眼,低头侧目去看她,瞧见她眼中实打实的担心,却只是因为出于一颗医者仁心,心中那股闷气便郁结难消。
顾诗筠,两年不见,你连自己的老公都不认识了。
如果再久一点,你是不是连自己有没有老公都不记得了?
他收回视线,将手腕一点一点从她手里抽出,迎着她疑惑不解的目光,又把衣服披回她的身上。
“顾医生,我先送你回营地。”
一来一回,这衣服又回来了。
顾诗筠蓦地愣了一下,他体温很高,甚至有着与她截然不同的炽热,明明才在他身上穿了那么几分钟,再次落在她身上,总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
她本能地与他保持着距离,脱下衣服递还给他,然后穿上自己那件沾了血迹的外套,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顾?”
程赟几不可查地咬了咬下颌,肌肉猝然紧绷又放松,不冷不热地说道:“你刚才救人的时候自己说的。”
啊?是吗?
她说过自己名字吗?
顾诗筠紧蹙眉头。
算了,当时情况太过紧急,她自己也不记得有没有说过了。
她没在意,也没多想。
本着礼尚往来的优良传统好习惯,又不卑不亢地问道:“请问,怎么称呼?”
程赟不觉皱了皱眉,想着不如自己先说了,这时,一个军医忽地撩帐而入,话到嘴边又只能咽了回去。
军医看了一眼两人,见他们脸色都不太好,以为是刚才救人的时候太过心切紧张,担心问道:“都还好吗?”
顾诗筠点点头,“吸了氧,已经好很多了,一会儿我自己走回去就好了。”
她转了转胸前的手电筒。
世和医院的logo醒目到一眼可见。
但她毕竟是个女人,现在又是余震高发期,即使这里比较开阔平坦,也难保不会有什么意外。
军医想了想,刚要喊个人来送他,程赟已经大步流星走向她,抬手一挥,把她外套的帽子罩在脑袋上,沉声道:“我送她。”
也行,省时省力,不用再腾出一个人手了。
军医赞同点头,拿了血压仪便出去了。
程赟深邃看她一眼,地走到帐帘旁边,长臂一挥,掀开帘子。
“走吧。”
一路上,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风太大,顾诗筠紧了紧身上的厚外套,冷空气落在睫毛上,渐渐变成了一层凝晶。
她把脸藏在帽子里,只露出一双眼睛,时不时看一眼前面的男人,又时不时看一眼远处无垠无尽的雪山,加快了步伐,尽量更上他的身影。
但是自己的体力怎么能跟这种长期在西部高原驻训的军人相比。
没走几步,她就远远落在了后面。
似乎发觉她跟不上自己。
程赟放慢了步子,在原地等了一下她。
一个上坡,横了一截腰粗的断木桩,嵌满泥泞碎石,顾诗筠把手放在嘴边呼了一口气,用力搓了搓,抬眼看着他,气喘吁吁地说道:“你……走得太快了。”
程赟默然不语地走回来,将手伸给她。
“?”
顾诗筠愣怔着看着他的手。
我说的是你走得太快了,而不是把我当成个弱不禁风的老太太啊。
但她犹豫片刻,算了,还是不逞强了,万一摔个跟头得不偿失。
于是她把手递给他,“谢谢。”
月光下,虎口是岁月擦拭的痕迹,硌硬却暗藏柔软。
她攥紧了男人的手,然后稍稍用力……
然而脚下太滑,她重心不稳,脚后跟被断木桩的尖刺勾住,踉跄了两步往前栽去,一头撞上了男人的胸膛。
眉骨磕在他胸前的胸章上,痛得跟战略性集中轰炸似的,整个脑袋都在轰轰轰地震。
“啊啊啊啊啊……”
她也不管狼不狼狈尴不尴尬,死死拽着人家的衣服袖子,几乎快扯脱线了,才挣扎着攀过了断木桩,然后一屁股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嘶,还不如自己四脚爬,怂归怂,至少不会摔。
“我不走了,歇会儿……”
顾诗筠实在是累得不行,明明没多远,但在这种满地沙砾尘土的地方,简直寸步难行。
程赟在她旁边半蹲下,看着她满是污渍的衣领口,眼中闪过一丝心疼,语气故作平淡道:“刚才抱着孩子走得不是挺快的吗?”
顾诗筠上气不接下气地喘了几口,摆了摆手,“我现在又没抱着孩子。”
她这人吧,也是有选择性的。
说实话,她刚才抱着孩子走的速度,简直比平时去菜鸟驿站拿快递还快,但是碍于后面的产妇和脚下的碎石,又不敢拼尽全力。
程赟将袖子卷起几分,起身走到她身边,不咸不淡地沉吟问道:“那你是自己走,还是我来背?”
顾诗筠愣了愣,抬头瞠目道:“你就不能让我再歇会儿吗?没看我累得跟狗差不多吗?”
程赟抵了抵下颌,单手插着腰,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一字一字道:“顾医生,我们部队的狗,比你累多了。”
“……”
行吧,我俩没得聊了。
在你眼里我还不如狗。
顾诗筠咬着下唇,气呼呼地站起来,斜睨瞪了他一眼,便大步朝前方高扬“世和医院”大旗的营地走去。
她还特意走快了几步,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程赟没做声,继续陪着她,一步一步走回世和医院的营地。
等到了营地,他忽地驻步,侧目对她说道:“我明天早上回蓉城。”
顾诗筠扯了扯嘴角,漠不关心地冷哼了一声。
腹诽你回蓉城关我什么事?
但她是个从小就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的优秀好青年,怎么可能刚认识就和人结下梁子。
她回头,礼貌道:“哦,要我送你吗?”
程赟微微眯眼,目光倏忽闪烁,滚了滚喉结,“不用。”
执行护航伴飞,这是任务。
顾诗筠也丝毫不在意。
她转身,余光掠过,看了一眼夜空。
银河浅落,星辰遥望,萧瑟寒风里满是地震之后留下的灰絮,落满尘埃。
不知道为什么,眼前这个男人,总有一种陌生的熟悉感。
踌躇几秒,顾诗筠取下脖子上的手电筒,递给他,委婉道:“那个……今天谢谢了,路上小心点……”
程赟低头静静凝视她,视线落在她结了晶的睫毛上,刚想抬手帮她拂了,却见她还是刻意保持着距离,甚至话一说完就不自觉地往后退了一步。
男女之间的距离,拿捏得恰到好处。
真不知道该欣慰还是该难过了。
反正呢,
他是笑不出来。
“早点休息。”
他挑了挑眉,伸手接过手电筒,然后没再多说什么,转身大步离去。
顾诗筠看着他的背影,提在喉咙口的一口气才缓缓沉了下去,紧绷的思绪漫漫而开,在风中被慢慢吹散。
吹着吹着,不远处便亮起了夜如白昼的光。
手电筒的光圈照亮了俯瞰之下的广阔地面,洇出一圈一圈的光晕,将头顶璨若霓虹的银河都衬得愈发显暗。
东面连绵的雪山,映衬着男人远去的侧脸,像是一种驰骋天际的冲击力遽然间突破了视觉的界限,让顾诗筠倏地脑袋里闪过了什么。
这侧脸,怎么有点像程赟?
但不过转瞬,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便被疯狂扼杀在了摇篮里。
如果这个人是程赟,在她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不可能不和她相认。
程赟,顾诗筠。
两个人的名字可是清清楚楚印在结婚证上的。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作者有话说:
程赟:可能,绝对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