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散布在头顶,微风吹起漫山的彩色经幡,满是虔诚的经文诵祷。
运输机稳稳飞过斯乌斯河交战区。
等进入古圭拉的震区,已经接近傍晚。
经过一日阳光的洗礼,浓雾阴霾已经消散大半,斜挂的夕阳照射在眼前的雪峰山脉之巅。
俯瞰而下,依然看不清吉克桑山的山脚。
“还好,雾不算很大,跟十四年前那次相比要好很多,不用盲跳。”
空降兵部队的训练基地教研室主任一边检查跳伞装备,一边抬眼清点着这次执行跳伞任务的人数。
一共十人。
他走到程赟面前,眼神犀利注视,沉声道:“你是航空兵2X旅飞行一大队的副大队长?”
程赟点了点头,“是,孙主任。”
孙磊敛起双眸认真打量他,视线在后舱门掠过一瞥,抬手拍了拍他的肩,“听说了,跳伞技术非常好。但今天是主动跳而不是弹射座椅,也没有火箭包加速出舱,而且下面是山坳,不比平地那么简单。”
程赟咬紧下颌,目不斜视地说道:“孙主任,我有信心。”
他的妻子还活着。
还等着他去救。
掩埋在碎石深坑里两天两夜,不见天日的黑暗和压抑浑浊的空气,可能她的两次求救,都只剩下一丝游离的气息在艰难支撑。
超音速两倍速度的弹射座椅出舱他都不在话下,还怕这种千米高空的跳伞吗?
他不可能放弃,更不可能坐以待毙。
“好,十人小队,你是队长,把握好。”
孙磊默然垂了垂眼帘,虽然言语没有太多的交流,但已然予以欣赏。
接下来,运输机围着吉克桑山盘旋了两圈,找准了最佳的跳伞位置。
因为失联的两个村庄和中国旅游团滞留区域都在山坳里,为保证不造成着陆分散,十个人从后舱门由牵引伞拉出。
冷冽的寒风遽然袭来。
重达几十公斤的装备也难以承受气流带来的强大动力。
从飞机里跳出的一瞬间,仿佛就变成了汪洋里的一叶孤舟,手上只有两根操纵方向的杆,眼中只有前方飘忽不定的海市蜃楼。
程赟打开稳定伞,一段距离后,在两个队友之后打开主伞,拉动伞绳,改变着纵向方向。
千米的距离很快。
他紧抓主伞吊绳,尽量弯曲弓起身体,然后大腿一侧,熟稔地着地。
落地的一瞬间。
映入眼帘的就是满目疮痍带来的震撼和无尽折磨。
一望无垠的残垣断壁。
他都不知道该从哪里去找。
一个□□走过来,将自己身上的军犬解了下来,“副大队长,这是阿槑,生命搜救犬。”
也不知道沉寂了多久,头顶的那束光越来越黯淡,越来越不清晰。
顾诗筠气若游丝地抬起脑袋,有气无力地靠在一旁的石头上借力,才勉强睁开眼睛向上开去。
然而看到的,依然是深不可测的石坑,一丝变化都没有。
她舔了舔干涸的嘴唇。
长时间的缺水导致于她几乎沙哑到发不出来一点儿声音。
除了嗓子里的呜咽,就再也没有其它力气。
“救我……救我……”
她抿着嘴唇,几乎从嗓子眼里挤出来这两个字,反复磨合反复咀嚼,直到脑海里浮现出一张模糊不清的脸。
带着面罩和飞行头盔。
看不清楚表情,也没有任何眼神的给予。
迷迷糊糊,她又要疲惫睡去,忽地,头顶就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这边……”
“那边……”
“生命探测仪有波动……”
“阿槑……”
“闻到了吗?……”
因为太深,
她听不真切。
顾诗筠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她几乎把口袋里的糖吃完了,偶尔有点雨水也能沾湿嘴唇,但无穷无尽的等待已经完全占领了她最后的意识,没了求生的欲望。
因为这两天以来,有太多的幻觉包裹着她,让她根本分辨不出来现实和虚幻。
就在这时,头顶突然掉下来一块石头,重力加速度倏忽而下,重重砸在她面前的石头上。
顾诗筠一瞬清了神智。
她努力抬头,就见那丝缝隙里有人影脚步的攒动。
人!
是人!
“救……”
激动地,她张开嘴,发出的声音却跟一只被掐住脖颈的鸭子一样,明明是撕心裂肺的呼救,到了嘴巴里就成了无疾而终的哑炮。
一缕青烟,嗖——没了。
“……”顾诗筠动了动胳膊。
旁边的石头摇摇欲坠。
她害怕地缩回手和脖子,将自己尽量往后靠,然后满眼恐慌地看着头顶挤压的几块石头在脚步震动下发出摩擦的声音。
也不知道是自己被埋得太深,还是声音太小根本就没有人能发现她。
即使人影在上方来来回回几次,也没有人发现她。
很快,人声渐渐远去。
只剩下绝望。
但她不能死,她想活得很。
顾诗筠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几乎把眼泪都快嚼干在肚子里,她手微微一颤,倏地就摸到了口袋里的一个冰凉硬物。
勾角的形状,
粗粗的金属链子。
她眼睛猛地瞪圆,将口哨从口袋里拿了出来,然后用力吹响。
“嘘——嘘——嘘——嘘——”
刹那间,口哨声音穿透上方的断木碎石。
堪比一只鹰划过天际之时的长啸。
很快,顾诗筠就没了力气,她几乎把整只口哨都咬在了嘴里,死死盯着头顶的那一丝微光空隙。
时间一点一滴、
像破损的沙漏似的,瀑布般倾泻。
不多时,一块石头被扒开,“哐当”一声巨响被扔在一边。
久违的刺眼光线照耀进来,瞬间点燃了眼底早就偃旗息鼓的求生欲。
顾诗筠紧紧咬着口哨,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将口哨不断地吹响。
一声又一声,
探照灯的光亮愈来愈烈。
直到眼前逐渐出现一张模糊的脸,棱角分明、眼神急切,她才终于筋疲力尽地合上了眼睛,沉沉睡去。
梦里,又是无尽的黑暗。
没有方向,更没有指引。
只能摸索着走,一步、两步、三步……
前方有个模糊的人影。
背对着。
天空蓝的飞行服,黑白相间的飞行头盔,肩章明烁,腰背笔直侧立。
似乎在看她,
也似乎没有在看。
“程赟……?”
是程赟,
一定是程赟。
“程赟!”
顾诗筠闷呼地跑过去。
而下一秒,突然踩了空,遽然而来的失重感让她陡然间睁开了眼睛。
刺眼的光线穿入瞳孔,长时间沉浸在黑暗里,一时间难以适应这种光亮,只得再次闭上眼睛。
头痛得厉害。
喉咙里也很干疼,着了火一样。
她闷闷哼了一声,迷迷糊糊地又睡了过去。
冗长的梦,来来回回。
好像有人一直坐在她身边,为她擦汗,给她喂水。
久违的甘泉顺着火燎的咽喉咽了下去,将干涸灌满,她处于一种游离在梦境和现实的交界点,反复横跳。
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
顾诗筠终于在一日清晨之间,缓缓睁开了沉重的眼皮。
“顾医生?”
“顾医生?”
“顾医生!”
顾诗筠被喊得头更痛,她紧闭了一下双眼,待适应了身边逐渐削薄的光亮,才缓缓睁开眼睛。
从模糊到清晰,大概用了一个世纪那么久。
看到她神情呆滞,一个身着迷彩服的护士慌张地在她眼前挥了挥手,然后大声道:“我去叫医生!”
她跑出帐篷。
不一会儿,秦悠然就手插着口袋,不紧不慢地走了进来。
她一边系着白大褂的扣子,一边打量着她的眼底,然后拿出血压仪,慢悠悠说道:“醒了?先量个血压吧。”
顾诗筠抬起手臂。
牵扯波动,她这才注意到左手上的滞留针还吊着一瓶葡萄糖,便伸出右臂。
秦悠然抿唇看着她,眼皮一掀,嗤道:“命够大的啊,除了一丢丢皮外伤,一点事都没有。”
顾诗筠见她揶揄,抬眼勉强笑道:“谢谢啊。”
如果不是秦悠然之前矫情兮兮地在她口袋里塞满了糖,她估计也撑不下来这么久。
秦悠然满不在乎地说道:“不用,我哪知道你能靠这点糖活下来。再说了,是空军派了一支空降部队救你出来的,管我什么事。”
顾诗筠一听,脑袋倏忽犯疼。
空降部队?
如果她没记错,记忆断片的时候,她清楚得记得,她是被一只空降军犬给刨了出来。
她深吸一口气,问道:“所以你挺失望的?”
秦悠然拉紧束带,按下血压仪的按钮,“那倒没有,你死了我可就没戏看了。”
麻木感顺着紧绷的胳膊传来,顾诗筠不觉疑惑道:“什么戏?”
“哦,没什么。”秦悠然见她血压正常,便将束带解下,又给她看了看腿部的外伤,“我只是这几天在温习太阳的后裔,突然觉得吧,军人配医护,简直天造地设的一对。”
她说完,讥诮地勾起嘴角,很是满意地看了顾诗筠一眼。
两个人本来性格就不对付,顾诗筠又怎么听不明白她在讽刺。
就算老公不在身边,她还不是好好活着呢吗?
顾诗筠强装振作地看着她,学着她的语气说道:“那你怎么不温习一下亮剑呢?那才是军人医护的鼻祖。”
她说完闭上眼睛。
太累,也太乏,连续好几天精神上和身体上承受的折磨还没慢慢从大脑里清空,根本没有腾出来的空间再搭理她。
秦悠然也没再找她茬,只将热水放在床头,便掀了帘子,出了门。
不一会儿,哒哒”脚步声走近,
一秒钟后来飘来一声“哼——”
秦悠然又折了回来,她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放在一旁的桌子上。
咯哒一声,份量不轻。
“喏,口哨还你,救你出来的时候你还死命咬嘴里,我一直给你保管着。”
顾诗筠愣住,回头看,就见救了自己一命的那只金属口哨正安安静静躺在那。
她点点头,“谢谢,先放在那吧。”
秦悠然挑了挑眉,又转身而出。
良久,身边都没有人再说话。
顾诗筠动了动脖子,将露在外面的左手缩进了被子里。
穿过滞留针,注射的药水仿佛汇聚成了一条小溪,不知不觉就让周身凉了下来。
也不知道这次震后的古圭拉又是怎样的断壁颓垣、破败不堪,因为她能时时刻刻听见脚步往来匆忙,更有源源不断的仓促声大喊着手术上台。
莫名地,心情压抑至极。
“真的不想再自己一个人待着了……”
虽然没力气说话,但唇沿边的嘟嘟囔囔还是绰绰有余。
然而话音刚落,忽地,耳边不远处冷不丁传来一声男人的声音。
“你可不是一个人待着。”
作者有话说:
明天啊,相认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