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一瞬间被冻住。
程赟猛地挺直了腰身,攥握手机的那条手臂倏地肌肉紧绷了起来。
手机屏幕贴着脸颊。
明明是弱弱冷冷的声音,却在此时此刻逐渐升温、变得滚烫。
她还活着、
她还活着!
“筠筠,你别挂,我可以定位你……”
他转身站起,朝着通讯室的方向狂奔过去。
一步一个脚印,落在冰凉的瓷砖台面上。
心中的希望膨然而起,在原本的绝望沼泽里突然乍现出一道曙光。
然而,在他正准备推开通讯室大门的时候。
对面的声音忽地戛然而止。
随即传来一声一声信号中断的“嘟嘟”忙音。
最后,自动挂断。
如果说地震能让人瞬间落入地狱的深渊,那么刚才的声音就是无尽折磨的深潭。
在你还有满满生气的时候一点一点把你往下拉,拉入万劫不复的沼泽,看着自己慢慢变得无法呼吸,只剩下茍延残喘。
他不知道顾诗筠正在经历什么,也不知道她被掩埋的地方是多么骇人可怖。
就算能定位到她,又能怎么办。
但他可以肯定,他现在是顾诗筠心里最后的一丝希望。
他要回古圭拉。
他要去救她。
世和医院的旗子染了一层风霜。
灰蒙蒙一片,看不清原本洁白的颜色。
秦悠然有一眼没一眼都坐在凳子上,看着薛薇恩和杨馥宁收拾东西。
“哟,薛医生,你不是顾诗筠的好朋友吗?回去干什么?”
薛薇恩为难道:“我们麻醉科本来人手就不够,这不是还有梁医生在吗?”
她朝不远处的中年男人扬了扬下巴。
秦悠然瘪瘪嘴,冷笑地低下头,待再抬眼,又问杨馥宁,“杨主任,你也要回去啊?”
杨馥宁更是苦笑,“我小儿子生病了,所以……”
然而还不等她说完,红十字会的队长庄文走过来道:“杨主任,你还是留下来吧,刚才你爱人来电说你小儿子已经退烧了,没什么事了,你作为世和救援队唯一的主任医师,还是要坐镇的。”
闻言,杨馥宁脸色微微一僵,也不知道该怎么斡旋,只能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薛薇恩和其他几个医生护士走后没多久,附近的蓝天救援队队长赶了过来。
也不知道他从哪弄了一辆车,风尘仆仆,车灯全爆、后座还少了个门。
巡了一圈,他眉目严肃,问道:“你们是只有一个人失踪了,对吗?”
蒋乔赶紧走过去,焦急说道:“对,吴队长,是我们外科的顾医生。”
吴长水蹙眉深思,倒吸了一口气,“是失踪在吉克桑那座山的山脚吗?”
蒋乔眼神一散,哪座山她还真的不知道,于是只能求助似的看向了秦悠然。
秦悠然懒懒散散地抿了抿下唇,说道:“嗯,一瞬间房子就塌了。”
吴长水脸色更加暗沉,他不觉艰难地用脚蹭了蹭地面,“那两个自媒体的记者也是失踪在那里,山脚已经面目全非。我们围着那里看了一圈,根本就进不去人。”
“面目全非啊?”秦悠然一听,眼神颤过一丝慌乱,但她依然语气很是冷静,“那怎么救?”
吴长水深深叹了一口气,“我听说要再派一支救援队过来,跳伞进去。”
蒋乔双眸瞪圆,惊异道:“跳伞?为什么不用直升机?”
就算古圭拉穷得没有军用直升机,邻国的巴铁总有吧?
吴长水摇了摇头,“浓雾太大,还有冰雹雨水,山坳里全是大大小小的碎石,根本没法着陆。”
秦悠然捋了捋头发,抬眼问道:“那……谁跳?”
保不准是程赟呢?
跳伞下来救老婆,这可是大场面,她怎么的也得观摩观摩。
“还能有谁,空军啊。”吴长水嗤了她一声,“难不成是你跳?看着漂漂亮亮的医生,怎么脑子转不过弯来。”
他说完,又上了车,匆匆往南面的营地开去。
秦悠然遽然吃了瘪,愣了好一会儿。
“我靠,凶大腿啊,埋的是我老同学啊!我多问两句怎么了?”
风越来越大,吹得两颊鬓发没了踪影。
偌大的营地,愿意走的走,愿意留的留,渐渐地就掩了喧哗。
蒋乔低着头,闷了半晌才问道:“你又不喜欢顾医生,她出事了,你应该溜得比谁都快啊。”
秦悠然散漫地翘起二郎腿,漫不经心地抬眼,说道:“谁说我不喜欢她了?”
蒋乔一愣:“啊?”
秦悠然翻了个白眼,揶揄道:“而且我才不信她死了呢,我得留下来,等着看她笑话。”
蒋乔更是听不明白,“什么笑话?”
秦悠然切了一声,耸了耸肩,“没什么,我说着玩儿呢。”
早上的明媚阳光,被霜雪洗涤过后显得更加耀眼灼目。
昨日还是凛冽的风霜,今天又变成了酷热的炙烤。
“呜——”
特训的紧急战斗警报忽然拉响。
程赟迅速穿上抗荷服,拿上飞行头盔,快步跑向机库里一架披着绚烂银辉的歼-2S战机。
机务已经将战机的铝箔防尘布卸去,正在检查飞机的通风管。
地勤帮忙将氧气面罩递过来,“副大队长,准备开车。”
程赟将头盔戴上,明明烈日之下有暖意袭来,感受到的却是来自北方的寒风,呼啸掠过脸颊,刮出生疼的感觉。
迎着璨而盛晖的阳光,他攥紧了手心,麻麻的。
然而这时,沈浩匆匆赶过来,见他还未开车,赶紧说道:“副大队长,旅长说了,今天你不用飞。”
程赟稍稍愣住,周围的几个机务地勤也略有些错愕。
但他很快便反应了过来,取下飞行头盔拿在手上,“嗯,好。”
他快步朝塔台的方向跑去。
沈浩跟在他旁边,勉强跟上他的步伐,“副大队长,我听旅长和副参谋长说过,好像嫂子是在转移病人的时候失踪的……”
程赟攥紧手心,“这个我知道。”
沈浩又继续道:“病人是个小孩子,落了东西……”
程赟脚步稍稍顿住,闭了一下眼睛,“然后呢?”
“然后,她回去拿了……”沈浩垂下眼帘,踟蹰半天才压着声音说道:“只有她一个人没跑出来……”
程赟闻言大脑轰然,整个人就跟铜浇铁铸似的震在了那。
只有她一个人……?
在那个不见天日的阴暗山坳里,就只有她一个人?
他愣怔片刻,脑袋轰然一声坍塌般皲裂,然后加快了步伐朝塔台赶去。
冰凉的走廊里回荡着沉重的脚步声。
正准备敲门,哪知里面人像是知道他已经到了,不等他指关节触碰到门板,门就被从里面反着打开了。
“旅长。”
程赟敬了个军礼。
周建义面不改色地嗯了一声,转身让开一条路。
太阳早已越过山头,雄壮巍峨的山峰被似火的阳光镀上了一层金色,在偌大的玻璃窗后映出一道彩虹的弧线,反射的光芒投射在前方数个液晶显示屏上,衬得眼前倏忽明亮。
一旁的两个上尉级参谋与他平视点了点头,便转身出了门。
周建义从桌上拿起一份文件。
背着光,一张6A白纸,隐约只写了一排字。
他许久不语,程赟站在一侧,夷犹万分,问道:“旅长,古圭拉那边,有消息了吗?”
周建义双眸不移,依然盯着手中的6A白纸。
“程赟,你的请战书我收到了。”
想了片刻,他弯腰拿起桌上的一支钢笔,在纸上加了几笔。
待写完,他收起钢笔。
“这次的震中地区完全断联,古圭拉的信号塔震塌了不少,根本联系不上失联的两个村庄。而且还有一个小数十人的中国旅游团,因为交通的问题,一直滞留在那里。”
无尽的凉意从心肺慢慢溢出,顺着呼吸的通道一路往上,直到大脑一片茫茫的空白。
程赟愣怔了好一会儿,才说道:“旅长,已经两天了,明天就是第三天……”
三天,三天意味着什么?
地震灾害救援的黄金时间就是震后32小时以内。
超过32小时,希望逐渐渺茫直至消失殆尽。
然而古圭拉不是境内,没办法在第一时间派出救援。
这两天来,他身在军营,必须服从军令。
缄默大概就是一味良药,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煎熬,每次的睁眼闭眼都生怕映入眼帘的是最后的诀别。
周建义抬手,端起办公桌上的一杯茶,嘬了一小口。
“但是我们今天早上收到了通过卫星频率发送出SOS紧急求助消息。”
话音甫一落下,刚才的那味良药瞬间就被打翻。
程赟倏地双手攥成拳,哑着声音说道:“求助消息?是顾诗筠吗?”
周建义放下茶杯,轻重缓急拿捏自如,“暂时不知道,但我们可以确定的是,位置就在顾医生失联的吉克桑山山脚。”
联想起之前的那通电话。
也许,就是在信号完全中断之前拨出来的。
但是徒劳。
地震的破坏力太大,连一丝微弱的希望都要剥夺。
程赟默得片刻,艰难开口:“营救计划……是什么时候……?”
“今天中午,”周建义将手中的那张A6白纸递过来,“这是第三批派遣古圭拉救援队伍的名单。”
他说着,鹰眸凝视过来。
四目相对,大概是心领神会。
程赟敛了敛神情,郑重伸手接过纸张。
纸面上,只有一小竖排名单。
整齐划一的宋体字。
最后一行,是手写的“程赟”。
作者有话说:
现实:不可能。
小说:一切皆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