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她谈谈。”
加尔文说。
他的脸苍白得好像是透明的,在说话的时候他身上的那种虚幻感觉甚至比鬼魂还要像是鬼魂。
“但这其实并没有任何意义……”
里德观察着加尔文的表情,他犹豫了一会儿之后才开口道。
然后他约过加尔文的侧脸望向远方,暮色降临,旅馆的建筑物在恶俗的霓虹灯下竟然显得有些狰狞和灰败。
确认了玛德琳已经不会再在汽车旅馆外面游荡后,他发动了汽车。
加尔文的沉默一直保持到两人来到他们最新的住处,那间位于湖边的度假屋。
在看见度假屋后,很容易就能明白为什么里德可以拿到折扣。
那房子就像是汽车旅店的人介绍的那样就在湖边,而且也确实有一条私人的码头通往平静而清澈的湖面。但它非常不恰巧地位于湖岸的一处港湾的最深处,与度假村的其他小木屋拉开了不远的距离。没有沥青车道,通往小屋的道路上是细细密密的石子路,许久未曾修剪过的树木肆无忌惮地伸开自己的枝丫,渡鸦和其他不知名的大鸟在那些树的枝丫上筑巢,时不时地发出几声悠长嘶哑的啼鸣。
“这条路看上去更应该通往巫婆的宅邸。”
里德目瞪口呆地瞪着那条路,还有位于道路尽头隐约可见的房子,然后干巴巴地说道。
但他还是将车开了进去,然后将车子停在了木屋的前坪而非车库。
“这地方很安静,也很隐蔽。”
加尔文打开车门走下车,然后他仰着头看向这栋仿佛是在殖民时期建造出来的可怕房子,轻声说道。
“你是想说即便是玛德琳来到这里,也很难惊动别人,对吗?”
里德与他肩并着肩站在房子前面,他回应道。
“也许?”
加尔文不太确定地低语。
里德和加尔文对视了一眼之后,同时朝着房内走去。
推开门的瞬间一股陈旧的灰尘的气味扑过来,里德迅速地拉开了电灯——谢天谢地,这里的通电并没有问题。
加尔文潜意识觉得自己也许会看见满是灰尘,蜘蛛乱爬的场景,但在昏黄的灯光下,度假小木屋内只是有点儿轻微的浮尘,无论是从摆设还是家具来看都是最普通不过的度假屋应该有的模样。
“这可真是让我松了一口气,”里德拍着胸口对加尔文说道,“我还以为我会看见一栋鬼屋。”
加尔文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就在刚才加尔文心中也闪过了跟里德一模一样的想法。
他们很快就在房子里安顿下来,差不多在晚上十二点之前,他们两个人就将整栋房子弄到可以舒适居住的程度。
度假屋有三个卧室,加尔文选择了二楼最尽头的那一间,不过当天晚上当他躺在床上尚未来得及陷入睡眠,他听到了熟悉的脚步声和开门的声音。
“我有点儿睡不着。”
里德慢吞吞地爬上了加尔文的床,然后他凑在加尔文的耳边软绵绵地说道。
加尔文翻了一个身,他有些惊奇地发现哪怕在一片昏暗中他依然可以清楚地看见里德的身影。
没有等到他的回答,里德便已经自行地伸出手,他在被子下面握住了加尔文的手腕。
“明天。”
他低语道。
“明天我会找到玛德琳,然后我会把她带到这来。”
加尔文感受到里德的体温正沿着两人肢体相交的部位源源不断传递到他的体内。
“我以为你不赞成我的想法。”加尔文说。
“但我知道你确实想跟她谈谈。”里德回答道,“你是一个很好的人,一个善良的人,有的时候会有点儿麻烦,但是这正是……你迷人的地方。”
在说到最后一句的时候,里德的语气染上了一丝暗沉。
加尔文侧过头去看着里德,他的表情在这一刻显得有些古怪:“你觉得我是出于善心所以才想见到她?”
“难道不是?”里德有些诧异地睁大了眼睛,这让他看上去有了一抹淡淡的稚气,“可你一直都在怀念那个小女孩……”
“伊莎遭遇到的那些事情是我永远都无法释然的悲剧,”加尔文打断了里德,“但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永远都不可能原谅玛德琳,你想错了,我从来都没有同情那个女人,事实上我厌恶她。如果你用‘憎恨’这个单词来形容我对她的感觉的话也不错,要知道如果不是她加入了那个愚蠢的教派,可能伊莎现在还活着。”
提起降临派,加尔文又一次感受到了那种沉重的,让他喘不过气来的窒息感。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他的表情正在变得冷酷而无情。
里德的目光停留在加尔文的脸上,在暗淡的月色下,加尔文深紫色的瞳孔变得格外的漆黑而深邃。
里德必须拼命地克制自己不直接吻上加尔文的嘴唇,他的手紧了紧,然后他用自己的指尖摩挲着加尔文的指腹和手背。
“所以,你想要做什么?”
里德压低了声音,掩饰着自己的灼热与痴迷。
“我感觉很糟糕,里德,我永远都没有办法忘记最后一次看到伊莎时她的样子……我一直在做噩梦,”加尔文喃喃说道,“所以我必须要找到玛德琳,我要看着她的眼睛,告诉她,这一切都是她的错——是她的愚昧,固执和软弱让一个无辜的女孩遭遇到了那样悲惨的命运。没有任何人有理由以信仰的名义将自己的孩子送到魔鬼的手中,哪怕她们声称自己是被蒙蔽的。”
“我不能允许,我做不到,让她就这样疯疯癫癫的,轻而易举地逃避这种心灵上的折磨。”
加尔文异常冰冷地说道:“那个女人是有罪的,里德,她是伊莎的母亲,她将伊莎推向地狱……她需要遭受惩罚。”
……
玛德琳佝偻着自己的身体,静静地坐在公园的长椅上。
夜色深沉,月亮将银色的光辉柔和地投射在她的身上。汽车旅馆的好心人给了她一些通心粉和甜甜圈作为晚餐,所以今天晚上她的胃充盈着,没有再因为饥饿而挤得紧紧的引发疼痛。
她擡头呆呆地看着月亮,然后又一次地想起了伊莎。
玛德琳知道自己的精神状况已经变得非常糟糕了。
从几个月前,一个星期天的晚上,她的导师面色凝重地推开了祷告室的门并且告诉了她伊莎的死讯开始,玛德琳一直处于一种时而清醒,时而混沌的状态。
降临派的人告诉玛德琳,伊莎成为了天使镇大火的遇难者。
“这真是一个巨大的,巨大的悲剧,愿圣子在天上保佑这些可悲的灵魂。”
玛德琳甚至还可以记起来修女当时说的那些话。
后来,她被带去停尸间,那是一个冰冷的地方,不锈钢的柜子整整齐齐地靠着墙,光线是那么惨白,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令人作呕的焦臭味。
玛德琳站在那里,浑浑噩噩地想着这可不是伊莎这样的小女孩应该呆的地方。但紧接着她便看到有人拉开了一口冰冷冷的不锈钢柜,那里头是淡蓝色的裹尸袋。
那些人拉开了拉链,从裹尸袋里露出来的东西让玛德琳无法理解——那么小小的一团,焦黑的玩意儿,怎么可能会是她可爱的小女孩?
她的女儿明明有着漂亮的金头发和小面包一般圆鼓鼓的脸颊,笑起来的时候嘴角有个很浅的酒窝。
可现在摆放在那该死塑料袋里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是她的伊莎?
玛德琳记得自己当时就尖叫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被骗了,她不可能承认那就是伊莎——事实上,一直到被赶出姐妹之家,玛德琳都没有承认那焦黑的尸体是伊莎的残骸。
她觉得伊莎只是不小心走丢了,毕竟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参选圣子的活动,而她又是那么调皮的一个小东西。她一定是在半路就逃跑了,而在天使镇大火后事态一片混乱,所以降临派的人才会把事情弄混了。他们把别人的孩子当成了伊莎,他们只是搞错了。
从那以后玛德琳就一直非常细心地留意周围的一切,伊莎是个顽皮的孩子,她只是在外面游荡久了,所以有点儿找不到回家的路。
玛德琳比以往更加虔诚地向圣子祈祷,向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天使祈祷,让那个调皮的孩子早点回家。但不知道为什么,降临派的人还是将她赶出了教派。也许是因为凯瑟琳一直在固执地找他们要自己的伊莎的缘故?
后来玛德琳便不停的在收容机构和街头徘徊,她在很认真地找着伊莎。
虽然有的时候,她会在某个时刻蓦然清醒,意识到伊莎很有可能已经不在人世的事实。
然后她便会像现在这样抱着膝盖哭出声来,她会哭到精疲力尽然后沉沉睡去,当她醒来的时候,她希望自己继续停留在疯掉的状态。毕竟在疯的时候,她的伊莎对于她来说还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某处……
玛德琳的哭泣声就像是夜鸦的啼鸣一般在公园里回荡着,这声音听上去几乎称得上恐怖,大概也正是因为这样,哪怕她占据了长椅,也不太有其他流浪汉敢来招惹她。
但是在这个夜晚,玛德琳的哭泣却并没能持续太久,因为一个完全出乎她意料的人来到了她的面前。
“是……谁……”
玛德琳揉着自己红肿的眼睛,呆呆地看着那个人。
在逆光中,对方的脸显得那样模糊。
“玛德琳,是我。”
加尔文面无表情地凝视着面前凄惨的女人。
“我想告诉你一些事情”
远远的,另外一个男人,更加高大轮廓却更加模糊,正静静地站在路边。
月亮明明那么明亮,却像是没有办法照亮那个男人所站着的那一小块区域,男人的影子匍匐在水泥地面上,是那样的漆黑……
而加尔文的影子,也是一样。
“是,是你?”
玛德琳呆呆地看着加尔文,她终于在一片混沌中捕捉到了一丝灵光,然后她终于认出了加尔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