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尔文知道自己应该按照芙格说的话去做。
他其实已经熟悉逃亡了。
在那个用雕塑砸碎丹尼尔后脑勺的大雨之夜,他惊慌无助地逃离了自己的母亲,只身一人步入漫长而漆黑的夜晚。
长大之后,他也曾在艾扎克的劝说下,匆忙地逃离了曾经给予自己庇护的街区。
他逃离了那段难得安宁的日子还有他无趣平凡却安适的人生,被他抛弃在身后的不仅仅是他的假名,假身份,还要加上他的亲人,真正的亲人,也是他在这个世界上唯一剩下的亲人……艾扎克。
只是在那个时候,当他以为自己已经抛开了一切之后,尚且有另外一个人在生命的另一边等候着他。
虽然当时的加尔文也在潜意识里察觉到了那个绿眼睛的男人身后隐藏着秘密,但他没法拒绝对方。
这种一无所有的漂泊和逃亡无论进行了多少次,加尔文却始终没有办法习惯。
所以他最终还是允许那个男人逐步靠近了他。
也许最开始,加尔文只是想要一小段有人陪伴的时光,但是在不经意间,他已经慢慢地驻足在了加尔文的心里。
那个男人叫里德,叫芙格,叫维吉利,叫希斯图,叫梅瑟……
那个男人成为了加尔文的亲密伙伴。
加尔文曾经以为,自己或许真的找到了一个可以一直在一起的人。
但在这一刻,加尔文怔怔地看着芙格愈发苍白和扭曲的脸,意识到自己的梦到了尽头。
“是啊,我现在应该马上离开了。”
加尔文喃喃地说道。
女孩们玩闹时的笑声和从地下室发出来的模糊呜咽交叠在了一起,形成了一道朦胧的屏障,将加尔文与芙格包裹其中。
到了跟这个男人说再见的时候。
加尔文听到自己心底有个声音在低语。
“快……逃……”
芙格咬着牙,努力平复着自己的呼吸声。
他并不希望在加尔文的面前显露出自己的异样,但“红鹿”的力量远比他想的更加强大。
这具躯体已经被那个污秽的灵魂标记了。
更何况他本身已经受到了这个世界的邀请——来自于“加尔文”的许可。
“红鹿”正在争夺这具身体。
就如同“红鹿”位于意识主导权时作为分人格的他们也能在灵魂深处窥见外界的一切一样,芙格很肯定,“红鹿”也感受到了自己与加尔文之前的那个亲吻。
同样的,那个邪恶的灵魂也比任何人都更加敏锐地意识到加尔文对芙格的感情已经发生了改变。
如果说里德以及其他人对加尔文原本就抱有一种病态的迷恋与占有欲的话,那么“红鹿”对加尔文的独占欲只会更加强烈。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回击变得格外凶狠和狂暴。如果不是身体里还有其他人格正在抵抗“红鹿”的回归,恐怕现在的芙格早就已经被暴怒的“红鹿”撕咬成碎片了。而且这种灵魂层面上的剧烈波动与搏斗带来的痛苦远非肉体折磨所能比拟的。芙格甚至可以听见来自于一声又一声长长的犬吠在自己的耳畔长啸……那是幻觉,但也可以说不是。
那是来自梅瑟的哀嚎。
芙格的眼前出现了细微的重影,短短几分钟,他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鬓角,一点一点顺着下颚滑落。
他所有的变化都被加尔文看在了眼里。
加尔文一动不动地站在芙格的面前,胸口弥漫起那一阵剧烈的疼痛。
“如果我真的离开了,我还有可能再见到你吗?”
一股莫名的冲动让加尔文开口问道。
芙格的动作十分僵硬。
他看着加尔文然后点了点头。
“我们会想办法找到你的。”
他说。
紧接着,就像是为了让加尔文安心一样,他低下头轻轻地吻了吻加尔的眼睑。
与之前那种浓厚而缠绵的吻完全不同,这一次芙格的吻充满了庄重和珍惜的气息。
“别害怕,加尔文。”
芙格在加尔文耳边说道。
然后他轻轻地推了推加尔文的肩膀。
“你该走了。”
加尔文咬住了自己的嘴唇。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但是他的身体完全无法动弹。曾几何时他曾在电影院里看着荧幕上危机即将到来而男女主人公却依然慢腾腾地互道衷情,他也会忍不住发出冷漠的嘲笑声,但在这一刻,加尔文却发现自己也成了自己曾经嘲笑过的那种人。
“拙劣的谎话……芙格,你不适合撒谎,那家伙不会放过你的。”
加尔文对芙格说。
“加尔文……”
“他不会放过你们,也不会放过这房子里的一切生物。”
加尔文忽然伸出手,死死抱住了身体正因为紧绷而微微颤抖的芙格。
“我不会走,”他听到自己用一种全然陌生的语调在芙格耳边一字一句地说道,“还有,我也不会再逃了。”
伴随着他的话语,那种已经变得不再陌生的冰冷的气息从他的身体深处流淌出来。
那种力量曾经让他感到无比寒冷,甚至感到战栗。
但在这个时候,它却让加尔文感到了安适和平静。
他开始学会接纳那种纯净到极致也冷酷到极致的力量。
“加尔文?!等等——”
被加尔文抱住的芙格瞳孔微缩,他那种永远显得平静而镇定的脸上出现了一道裂缝,惊慌的气息从中泄露出来。
“你在做什么?!”
芙格无法控制地低呼道。
但这个时候的加尔文却已经不会再回应他了。
一种柔和的光线蒸菜从加尔文的皮肤下方透出来。
最开始是朦胧而温柔的珍珠色,但转瞬间那光线便变得异常刺眼和明亮的雪亮白光。
就像是有一颗超新星在极厚的冰层内部爆炸了。
芙格感觉整个世界仿佛都在那光线中消融了,最开始是加尔文本身的轮廓,然后是家具的颜色,然后是这间房子肉眼所能见到的一切,都那白光凶猛地吞噬了。
芙格本能地闭上了眼睛,但即便是这样,那白光依然透过了他薄薄的眼皮刺激着他的眼球,那感觉就像是有万千根针刺入他的眼睛一样,大量生理性的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加尔文!”
朦朦胧胧中,芙格恍惚觉得自己大喊了一声,但在那一刻,仿佛声音也被加尔文的力量消融在了光线中。
冰冷。
力量。
纯净。
光。
浓厚到仿佛已经用了实质的光填充了加尔文的每一根神经,每一根血管,每一颗细胞。
加尔文感觉自己那用血液肌肉构成地身体已经被那种力量彻底地取代了。
证明之一就是在这种程度的光照下他已经失去了用肉眼视物的能力,但他却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更加清楚地“看到”了这个世界。
他同时看到了整间别墅的结构,木头,陶瓷,金属,橡胶……也看到了地下室与楼上的碳基生物的,他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的皮肤与肌肉还有骨骼,同样的他也看见了别墅的泥土之下那些正在窸窸窣窣的啮齿动物与蠕虫,花和草的中指,还有泥土与泥土极细缝隙中的真菌……
星辰与细胞,宏观与微观,无数资讯与画面澎湃地涌入了加尔文的思维之中,人类那空洞而浅薄的情感变得格外淡漠与虚无。
而在所有的事物中,最为“显眼”的东西却并非太阳系中心那不断燃烧的星球,而是“加尔文”怀中那团无形的扭曲之物。
它并没有真正的形体,但“加尔文”依旧可以看到它。
“加尔文”不喜欢它。
他朝着它探出了一段意识的光束,而它没有任何犹豫地缠上了他。
在这一瞬间,加尔文觉得自己被一种庞大而汹涌的力量冲散了。
他消融了。
他变成了一道光线,一团无形的能量团,一片无定型的意识场。
他不再是人类。
一点也不是。
……
【“加尔文……加尔文……”】
祂在漂浮。
在祂的世界里,没有时间,也没有光暗,祂没有过去也没有将来,更没有喜悦亦或者是忧愁。
祂是永恒的宁静,亦或者是死寂。
然而祂的平静被人一点一点地打破了。
朦朦胧胧中,祂恍惚地意识到那不断重复的有规律的音节,实际上是一种呼唤。
一个名字。
哦,是的,名字……
祂的名字。
这个认识莫名的让祂感到陌生。
但很快祂就发现,就连“陌生”这种感觉都是生疏的,奇异的。
祂在一片纯白中慢慢地回过头,祂看见了一个异常苍老和渺小的意识片段正在位于祂的意识场内。
【“不要迷失你的道路,加尔文。】
祂听到那个小小的片段发射出来的信息。
祂感到困惑。
伴随着“困惑”这种情绪,那个极为顽固的意识片段浮现出了具体的轮廓。
那是一个佝偻的老人。
【“不要被迷惑,这不是你应该有的样子。”】
老人对祂说道。
应该有的……样子……
那种名为“困惑”的情绪再一次涌向了祂。
祂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子。
祂……他并没有样子。
祂只是一片浩瀚的,无尽的白色光芒。
祂没有形体,更没有轮廓。
祂是……
【“还有人在等着你,加尔文,你得找到回去的路,正确的路……”】
……
父亲。
在加尔文再一次关注到那个老人,那个单词出现在了他的要意识里。
紧接着浮现出来的另外一个男人的信息。
芙格。
绿色眼睛的男人。
忽然间,所有的记忆与意识瞬间回流。
霍尔顿医生,降临派,逃亡。
还有……
芙格。
芙格,里德,维吉利,希斯图,梅瑟。
还有他自己,加尔文。
他与他们正处于危险之中,而那个危险是……
原本充斥在加尔文意识中的白色光线倏然向内坍塌,露出了光线之外的无垠黑暗。
而在这片仿佛连时间都可以吞噬的黑暗正中央,正耸立着一扇鲜红色的大门。
在门后涌动着无数人类的肉体与意识都无法触及,也不能触及的扭曲之物。
一个念头忽然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加尔文的脑海中。
【关上】
他想道。
【关上那扇门。】
在他这么想的同时,他的意识已经这么做了。
就好像他的思维本身便拥有某种实体一般,加尔文感觉到自己“推”上了那扇红色的大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