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在白色的器械中睁开了眼睛。
机器在他的耳边“嘟嘟”地发出了平板而有规律的声音,一阵白光在他的视野范围内跳动,他皱起了眉头,几秒钟后,卡洛琳探过头来看了看他,然后关掉了位于顶部的灯——对于正常人来说那灯光微弱到了极点。
“我吓到他了吗?”
文森保持着躺着的姿势,没有移动,然后开口问道。
他的声音非常沙哑而难以辨别,可是卡洛琳依然立刻就听懂了……
而我宁愿我根本听不见。
她心里有一个声音小小地说道。
当然,现实生活中的卡洛琳只是对他露出了温柔的微笑。
“你应该更担心你自己。”她对文森说,“你的器官正在衰竭,如果我们不能快点找到‘亲王’然后给你做移植手术的话,你会有严重的生命危……”
“兰德这次应该会被我吓坏的,”文森眼珠一动不动到看着天花板上的那块装饰用胡桃木的纹路,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又搞砸了。也许我不应该跟他见面。”
卡洛琳没有开口说话,她坐在文森的旁边,一只手上是标着“绝密”红色字样的文件,而另一只手藏在床铺之下,深深地掐着她自己的大腿。
文森依然在自顾自地说话。
“……我梦到了妈妈。”
他说。
“啪——”
卡洛琳手中的文件掉在了地上,她震惊地看着文森,好像那具白色的躯体在那一瞬间变成了什么鬼怪似的。
不,正确地说,光是从文森口里泄露出那两个音节,对于卡洛琳来说就已经是现世的鬼怪了。
她站在那里,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然后她竭力保持着表面上的平静,弯下腰从地上把文件捡了起来。
“你只是做了一个噩梦而已。”
她干巴巴地对文森说,企图转移话题。
“文森,我想,你真的需要把重点放到寻找‘亲王’上去了。你的身体撑不了多久了,可是现在不是你可以闭上眼睛,安详离开人世的时候!北极的实验室事故还需要你进行后续的处理,五角大楼那边一直在探听关于‘塞壬计划’的事情,还有深白的那群股东们,你知道的,他们做梦也希望把你弄下去……”
“我所遭受的痛苦,即是我应该遭受的惩罚。”
文森低低地在那些仪器中间说道。
卡洛琳的眼珠颤动了一下,她忍无可忍地伸出手,握住了文森的手指。
“文森,看着我……你的病是因为线粒体出了问题导致的衰竭,这是因为你家那该死的习俗导致的基因缺陷!它跟你的过去,跟兰德,跟西弗斯夫人——没有任何的关系!”她的眼珠有些发烫,一些晶莹的泪光浮现在她的眼底,“我们在那个时候也只是孩子,没有人会希望那件事情发生,它只是一个……悲剧而已。西弗斯夫人是因为忧郁症发作才会做出那些事情,如果她当时还有哪怕一丝正常的理智,她都绝对不会把兰德被绑架的事情怪罪到你的身上。文森,你究竟要因为这件事情而痛苦多久?你知道吗,你不仅仅是在惩罚你自己,你是……你是在惩罚我。”
她痛苦地说完了这些话,然后脸色惨白地看着文森。
文森将自己的手指从卡洛琳又湿又冷的手掌中抽了回去。
一丝隐秘而残忍的微笑浮现在文森的嘴角,他终于转过头望向了卡洛琳。
“你说的没错。”他对着卡洛琳说道。“而且这惩罚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你和我都死去的那一天。”
卡洛琳的猛地站了起来,椅子在她的动作下翻到在地,磕在了厚而松软的地毯上。
没有任何的话语……
她的脸毫无血色,像是缺水的鱼一样大口大口的呼吸,哽咽声微弱地泄露出来,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夺眶而出。
“她从来没有喜欢过我……”她的声音细弱到不可思议,假如有任何一个曾经见到过卡洛琳在公司中样子的人见到现在的她,也会震惊于她现在的脆弱和绝望,“你还记得她是怎么对待我们的吗?文森?就因为我是一个犹太人……你的母亲甚至可以容忍你对兰德做出的那些事,可是却不能让我跟你在一起!这难道是我的错吗?没错,当初提议从内部控制版面上解除保安系统的人是我,但是偷出密码的人是你!你发誓说你要逃离那个畸形的家庭,你发誓说你不愿意被那种恶心的家族习性打败,你发誓,要跟我在一起。如果不是你母亲以那种方式企图囚禁你,一切都不会发生,没有人会想到那个疯子会在那天到来,没有人!那只是一个意外,一个意外而已……”
在话语的最后,卡洛琳的嚎啕大哭让所有的语言和单词都支离破碎。
如果没有十六年前的那个意外,或许现在的她还跟文森在一起享受着正常人之间应该有的爱恋。
然而事实上这只是奢望。
在FBI的调查档案上,绑架了兰德的女性是真正的高智商犯罪分子,她是那样轻而易举地进入到了那栋房子里,甚至连门锁都没有被破坏,而深白生物科技的创始人夫妇所定制的保全系统在当时可以说是世界最顶尖的——无论从哪个方面来说。
文森在过后的无数个日子里曾经幻想过自己未曾做过那件事情。
他未曾黑进母亲的手机,未曾偷出那份密码,未曾解除保全系统。
当时的他刚刚意识到某种东西是极端不正常和变态的,他是如此惶恐,而卡洛琳就像是阳光一样走入了他的生活。她就像是坐标,或者说,灯塔,对于文森来说,她代表的是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属于正常人的生活。他没有任何犹豫地爱上了这名有着犹太血统的少女……
而西弗斯夫人简直要因此而发狂。
一方面吸收着这个世界上最尖端最高级的科学技术,另外一方面却保守封闭到不可思议——两种矛盾的特质在西弗斯夫人身上表现得是如此明显,在这个异常古老的家族里你或许拥有许多无视禁忌的特权,然而有一些线却是你绝对不可跨越的。
比如说,跟有着肮脏血统的女人恋爱。
她将文森的生活控制了起来,以她能够做到的极致的程度。在这种几乎可以说是疯狂地禁锢中,文森开始策划一起逃跑——而更加浪漫的说法是,私奔。
他选择了一个很好的日子,父亲和母亲都因为实验室的某件事情而焦头烂额不得不呆在公司里。而文森借助了一些小手段,修改了兰德的私人陪护的指令,让她误以为这一天不需要上班。
接着,他将整个房子的保全系统完全解除,然后溜到了卡洛琳家,他在那里储备了钱而卡洛琳负责收集这一次“逃亡”所需要的一切。他们花了一些时间整理行李,而在这过程中……兰德,当时还只是个孩子的兰德被彻底地暴露在没有任何保护和陪护的环境中。
文森计算得很好。不会有任何问题的,他想,这里是整个地区最高级的富人区,而且是白天,最重要的是没有人会知道他实际上已经解除了保全系统……
然而兰德就是这样被人带走了。
文森曾经觉得那个家庭是如此畸形和病态,可是当他彻底的失去了它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是那个家庭中的一员。
那个家庭是他存在的土壤,哪怕他曾经以为它是病态而扭曲的。
哦,是的,他无法否认,那个家庭中最隐秘的那些东西,确实就是病态和扭曲的,可就像是花儿开放在最污秽的泥土之上一样,他唯有从那令人作呕的东西里汲取营养而活。
就像是他的祖祖辈辈们一直在做的那样。
虽然,他的愚蠢把一切都毁了。
曾经的恋人那凄惨的哭声未曾在他那石头般坚硬的心灵上流下任何痕迹。
文森在卡洛琳的哭声中,慢慢地闭上眼睛。
卡洛琳毕竟还是说对了一件事情,现在的他不能就这样死去。
他还需要保护好兰德,那是他失而复得的至宝,他的ermenos,他的土壤……他将永远守护好他。
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