饕餮是上古凶兽,凡它咬过的东西一定要吃下去。它在唯音身上留下的伤痕不会消失,而且下次必然会再来追唯音。兰夜只能暂时制住饕餮,不能杀它。
为今之计只有去云泽仙境找奚恒神君。
“奚恒神君元神极强,是饕餮的主人,这一次该是奚恒疏忽,让饕餮逃出来。云泽仙境在极东之地,我们从蓬莱过去。”
唯音在兰夜怀里擡头看着他,他目视前方很冷静地说着,条理分明。他右手揽着她的腰,左手撑着伞,像没有重量一样轻盈地在树梢或草尖上掠过,带起一阵兰香馥郁的风。她的左手横在他的脑后,他被风吹起的长发摩擦着她的手背。两边的景物飞快地掠过,她看着有点眼晕,于是闭上了眼睛。
她本是想好好消化一下兰夜的话,但是闭上眼睛之后的黑暗里,所有的感官都变得异常鲜活。
他身上有淡淡的兰花香气。
手被他的头发蹭得有点痒,也不是特别痒,若有若无的。
他这样一只手就能抱稳了她,不过抱得有点紧。
这就是兰夜,这么多年来一直想要见到的,就这样猝不及防地出现在眼前,她甚至不知道该说什么,该以怎样的表情怎样的姿态面对他。即便是这样猝不及防,她还没有和他说上几句话,那些多少年来一直隐隐作祟的焦灼就已经安稳下去。
终于见到了,兰夜。
唯音睁开眼睛看着兰夜,倘若此时兰夜低头看她,必定会看见她眼底不合时宜的欢喜。她问道:“公子亲自送我去吗?”
“除了长安四妖,这附近没有谁能敌得过饕餮。不然你让卫颜,蔷华或者钟离魅送你去?”
唯音连连摆手:“不不不……多谢公子相救,我来帮公子撑伞吧。”
兰夜是夜妖,所有妖中阴气最重的一种,不能见阳光,据说见了阳光的皮肤会如撕裂般疼痛。所以当他行走在日光之下时,一定要撑着伞。
兰夜略微一沉默,唯音发现他们前进的速度放慢了。片刻之后,他说:“不必了。”于是他们的速度又加快。
唯音虽然有些没趣,但是这不妨碍她继续欢喜下去。她甚至不自觉地轻轻哼起歌来,完全忘记了自己被饕餮盯上这件事。兰夜瞥了她一眼,眼中的蓝色妖气有些紊乱,唇角扬起一个很浅的弧度。
日薄西山的时候,他们靠近了一个小城。快入城的时候兰夜放慢了速度,和唯音一起如同常人一般从村子间的小路走向城门,快到城门的时候,唯音忽然眼尖地看到远处护城河边一个小黑点摇摇晃晃,忽然坠了下去。
“有人落水了!”唯音大呼一声,飞快地跑过去。
兰夜一皱眉头似要发火,见人已经跑远了,只好快步跟上她。到了河边,见唯音已经撸起袖子准备下水捞人了,他终于忍无可忍地一把把唯音拽了回来,往河面一挥袖子。漆黑的袖子拂过之后,就有一个人像被什么东西缠住一般拖出水面,一路拖到岸边。
唯音跑上前去,却见是一个年轻的妇人,面色憔悴地趴在地上直咳嗽。此时路上行人很少,就算是有三三两两的几个人也就张望两下,并没有人靠近。
那妇人一通撕心裂肺的咳嗽之后,忽然掩面痛哭起来,哀恸非常,完全没有被救的喜悦。唯音忽然明白这位少妇大约不是意外落水,乃是投河自尽的。
她蹲下来拍拍少妇的背:“姐姐,你为何要投河啊?”
少妇哭得更加悲伤,断断续续地说:“姑娘……别管我了……我夫君他……他伤寒过世了……让我随他去吧。”
唯音默了默,回头望向兰夜,而兰夜抱着胳膊并不想插手的样子。她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姐姐,你丈夫去世多久了?”
“半月前刚去的……”
“半个月啊,那您的夫君一定还没有投胎,我或许可以帮您见到您夫君。”
“姑娘莫要骗我,我……”少妇泪眼婆娑地擡起头来看着唯音,当她的目光移到唯音身后的兰夜之时,明显一愣,失了言语。
唯音笑道:“姐姐也看了,我身后这位可不是凡人,我们自有方法让您夫君回来。不过天地自有命理规矩,我们最多可使您夫君还阳一个月陪您,一个月后他还是要投胎去的。为了这一个月的相聚,您要折损十年的寿命,您可愿意?”
那少妇闻言立刻对唯音和兰夜下跪行礼,抽泣着说:“只要夫君能回来,我什么都可以拿去换的。”
唯音点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张画了奇怪图案的符纸递给少妇:“把自己的血滴一滴在这道符上,然后烧了这道符,你会到一个可以实现你愿望的地方去,切记烧符之时身边不可有别人在,否则不会成功。”
少妇感激涕零地收下来,唯音叫住了一个过往的牛车把少妇送回家,少妇一再地道谢,憔悴的面容燃起一丝希望。
“她真是爱她的夫君。”唯音感叹道,然后望向兰夜,颇有几分邀功的意思。
少妇的夫君自然不能真的还阳,有一个叫玉面的妖,可以幻化成任何人的样子,还有一个叫赦心的妖,可以读取人的记忆。二者合作,便可照着少妇的记忆还她一个一模一样的夫君。
假的虽然是假的,但是一个月的时间也可以让少妇慢慢冷静下来,不再殉情了。
兰夜轻笑了一下:“逃命也不忘为阁里介绍生意,真是难得。”
唯音今日第一次见兰夜笑,感觉到他心情变好了,于是趁热打铁道:“那公子可不可以给我个奖励?”
兰夜望着她:“你想要什么?”
“我想问个问题。”唯音站到兰夜面前,擡头对着他的眼睛,满是期待。
“公子为何救我十世之命?”
面对唯音眼里燃灼的热切,兰夜的表情却迅速冷却下来,刚刚漫上的温柔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僵硬和冰冷。他眼里的不悦和恼怒几乎着实惊吓了唯音,她呆呆地看着忽然变色的兰夜,呆呆地看着他绕过自己走向城门。
我做错了什么吗?
我不可以问吗?
唯音慌张而疑惑,短暂的头脑空白之后,她赶忙转身追上了兰夜。只是这次她只敢默默跟在兰夜身后,不再说什么。
兰夜撑着伞在小城的人流中行走,唯音跟在他身后看着他挺拔的背影。他们二人所过之处人群都安静下来,自动散开让道,人们低声议论惊叹,偷眼瞟兰夜。不少少女们看一眼兰夜便羞红了脸,快步走开,却在远处停下来将他望着。
蔷华美人有一句名言——人本贪色。人青春易逝,所以格外贪恋那短暂的浅薄的美色,这话果然不错。
他们投宿在城里最好的一家客栈,但是兰夜只要了一间房间。他简短地解释:“为防止饕餮半夜追上来,应付不及。”
就谁睡床谁打地铺的问题,仍然是简短而不可商量的:“你睡床。”兰夜这样说道。
他看上去还在生气,于是唯音从头到尾都没有反驳他,只能应着——好的,好,谢谢公子,之类。
半夜躺在床上的时候,唯音仍然觉得混乱而摸不着头脑。
忽然出现的饕餮,忽然出现的兰夜公子,忽然开始的逃命,忽然公子就生气了。所有的一切在一天之内发生了,实在是太过紧凑,难以消化。
她转过身去看着一边的兰夜,最后她让店家在房间里另支了一张榻,兰夜就卧于榻上。他双眼轻阖,几缕长发垂在脸侧,月光洒在他安静苍白的面容上,他睡得像一幅宁静的画。
或许是刚刚亲眼见到兰夜,每次看到这张脸总是觉得惊艳,不负盛名,怨不得第一美人蔷华都钟情于他。不过他连蔷华美人都拒绝了,白玉瓶子里那位,该是多么好看的人啊。灰飞烟灭了,兰夜一定很伤心。
唯音轻轻叹了口气。
白玉瓶子里那位至少还有个囫囵传说,她的身世却是极扑朔迷离的,连问一问都不成。
“你救了我这么多次,从前我对你到底有怎样的恩情呢?”唯音喃喃自语。
谁知道这时候兰夜却睁开了眼睛,直直地看进了唯音眼睛里,一双墨黑的眼睛泛着月光,冷冽如刀锋。
他笑了,笑得轻蔑:“谁说你对我有恩情?”
唯音愣住,她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呃……大家……都……”
“你对我没有半点恩情,说我报恩不如说报仇。”
他打断她,戏谑地一字一句地这样说。恨不能刻在她心上似的。
唯音一时间不能反应,她有些发抖,下意识地说:“不可能啊……你救了我……”
“不救你怎么报仇?”
“可是……为什么……从前我对你做了什么?”
兰夜沉默,他眼里的锋芒渐渐收回去,他转过身背对着唯音:“你无需知道。”
唯音就这样看着兰夜的背影,像一片黑色的幕,遮住了她所有想要追问的真相。她也不知这样看了多久,兰夜的影子短了又长,对面烟花巷的吵扰声也渐渐消失了,不知什么时候神智才慢慢回笼,也不知什么时候,她转过了身蜷缩成了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