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阴暗潮湿的地牢里,覃缪好整以暇地坐在钟离魅面前,微笑着说“伤口还疼么?”
钟离魅没有回答他,连看都没有看他。覃缪也不生气,蹲下来悠然地说“如果你不逃的话七百年前我们之间的孽缘就已经结束了,我说过孟幸复活就放你和你母亲走,你们两个怎么就这么想不开呢?”
钟离魅慢慢擡眼看着覃缪,覃缪还是如从前一样,看上去温和正派,谁也不知道这端正衣冠下掩藏的是怎样一个禽兽。
抓住他的时候覃缪那狂喜得近乎疯狂的眼神他还记得分明,那个顶着他父亲名号的家伙随心所欲地折磨他甚至于拔掉他的指甲,看着他因为血继咒没法还手的样子乐不可支。
最后覃缪在他耳边说,你能怎么办呢,这就是该死的血缘,‘流着我的血的,必受我制约’,这就是我让你降生的理由。
他也算解答了钟离魅长久以来的疑惑,虽然钟离魅早就猜到覃缪让他出生,大概就是为了制造一个趁手的工具。或许是这个工具意外地成功和强大,继续助长了覃缪的野心和疯狂。
“孟幸看到你这样会开心么?”钟离魅淡淡地说,一双墨绿色的眼睛安然沉静。
“知道你做的所有的事情之后,她会称赞你做得好,然后一如既往地喜欢你么?”
覃缪的眼神一沉,狠狠地给了钟离魅一巴掌,刚刚的从容消失得一干二净。钟离魅这些天已经不太能感觉到疼痛,或许是麻木了,只能感到热热的液体顺着他的嘴角流下来。
钟离魅笑了,他笑着说“看来你也很清楚,你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自己,而不是为了她。”
覃缪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半晌,继而轻蔑地一笑“我和她的感情你懂什么这样吧,我来提一个绝好的提议。”
他弯下腰来擡起钟离魅的下巴“我们合作,用你手上那两百多个魂魄和我手上他们的身体,同时复活你的母亲和孟幸。如果祭献不够的话,我还可以召集更多的祭品。”
钟离魅靠着地牢冰冷的墙面,毫无波澜地看着覃缪眼里的残忍和疯狂,他就是看着这样一双眼睛长大。
如果不是因为母亲,或许现在他会成长为第二个覃缪。
幸而他的母亲,他温柔又坚强的母亲在最绝望的日子里一遍一遍地告诫他。
——孩子,你要好好记住这个人的样子,记住他的仇恨,记住他的疯狂,记住他的痛苦,记住他所有的丑陋和可怜。
——然后,他犯过的错,你不要再犯
“我拒绝。”
见钟离魅拒绝得干脆,覃缪面露讥讽之意“怎么,这么快就把你母亲抛到脑后了”
“不,正是因为她对我依然重要,所以我拒绝。我答应过她,不会变成像你这样的人。”
覃缪哈哈大笑起来,意味深长地说“‘他’也这么觉得吗?你身体里的另一位,他也愿意放弃这个复活母亲的大好机会吗?”
他俯下身来看着钟离魅。
“那一位也在看着我对吧?我知道你曾经试图复活你的母亲,可是因为进行到一半被抢走身体而失败了,对吧?不想重新来一次么?”
他的话似乎没有起到什么作用,钟离魅墨绿色的眼眸没有一点起伏,平静地看着他。
覃缪慢慢直起身来,他微笑着说“没有你我也有别的办法,可是不和我合作你就别无选择了。芍月那孩子你见过,她是我留着唱咒用的,如果不能做祭献的话,她活着也没有用处了。”
钟离魅的眸光闪烁了一下,冷笑道“我时常想,你大约是没有良心这种东西的。”
“良心”覃缪轻蔑地说“我有良心的时候为鲛人族兢兢业业地做事,从来没有半点差错。可是就因为我喜欢上的那个人不是鲛人也不是巫咒师,我就不被允许和她在一起。我都那么低声下气了,我跪在地上求那些巫咒长老,可是孟幸还是被他们害的魂飞魄散了,就在我面前。”
覃缪低下头戳着钟离魅的脑门“如此这般,要良心有什么用?这世界对不起我,那我就千百倍地奉还。”
“你再看看你,你有良心,可是你保护的那些人恨你唾弃你,称你为叛徒。我没有良心,可是众人爱戴我。扶离啊扶离,你不觉得很可笑吗你坚持的那些东西有什么意义”
钟离魅眨了眨眼睛,淡淡地笑起来。和刚刚所有坚定的笑容不同,这个笑容出奇的柔软,目光里有几分怜悯。
“我也有非常爱的人,还有其他许多我喜欢的朋友。所有我坚持的东西让我能堂堂正正地站在他们面前,让我再世轮回遇到我爱的人时,可以告诉她你面前的这个人值得你的爱情。”
覃缪的目光慢慢冷下去,钟离魅笑着说道“我比你幸福,父亲。”
蔷华像是突然被什么触动了心弦一样,茫然地擡头四顾。四周分明还是一样的景致,高大的棕榈树在她所坐的石桌上投下了一片阴影,她和芍月就坐在这片阴影里。
她早上跟苏晃说想找这宫里的女眷聊聊天时,苏晃果不其然把她带到了芍月的住处。蔷华隐约觉得对于这个提议,苏晃是有些喜悦的。
芍月是个看起来十分明朗的女孩,说话不会太聒噪,但是语气里都带着活力,有种让人心情愉悦的能力。她说自己无父无母,是七百年前被收养的,恰好在扶离叛逃后不久。
她的声音很好听,蔷华和她聊到音乐时她唱了两句鲛人传统的歌谣,动听至极。不要说蔷华,玉芙天成专门的歌姬恐怕都比不过。
芍月对覃缪把蔷华“请”过来的事似乎不太了解,蔷华说了缘由之后她仍然表现得很惊讶。
“这么唐突地把您带过来太失礼,实在不像族长大人会做的事情。可能是族长大人太过思念夫人了吧。”芍月想到了什么,小声嘟囔道“他来之后族长就变得奇怪了……”
“你说什么?”
“啊,啊,没什么。”
蔷华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族长大人常常提起先夫人么?”
芍月摇了摇头,叹息一声“大抵是说起来太过伤心吧,族长大人很少提起的。大家也都知道,夫人的死都是因为前少族长,对于大人来说是伤上加伤。”
蔷华面上微笑着,袖子里的手却握紧了。
“虽然大人不说,但是他一直带着夫人的遗物,时刻不离身。有时候拿出来看神色都是很悲伤的。”
“哦什么遗物”
“一块镶了黑珍珠的玉佩,据说是族长和夫人的定情信物,从前夫人一直很喜欢带在身边的。”
蔷华若有所思地笑了笑。
她似乎是见过这块玉佩的,就佩戴在覃缪的身上,系在他的腰间。当时她还颇为奇怪这种搭配,居然会有人把珍珠镶在玉佩上,而且还是一颗极为少见的黑珍珠。
当晚卫颜来找蔷华的时候,蔷华就把这块玉佩丢给了他。卫颜瞪大了眼睛,问道“你……你怎么弄来的?”
“用我的能力。”
覃缪傍晚的时候来找她问如何寻找混入他夫人灵魂碎片的人。
蔷华知道兰夜能找到那些人都是借助卫颜的观世镜,如今卫颜已经没有妖力用不了那面镜子,观世镜现在在重璘手里。
但当时她没有答复,只是说要先看看带有他夫人气息的东西,才能明白那些碎片的状态。
覃缪一开始并没有把玉佩给她,而是给了她另外一个首饰。蔷华接过首饰之后笑着说——这首饰所带的气息甚多,而且每一个气息的归属者魂魄都还安好,大人是不相信我么?
如此这般,覃缪才把这玉佩解下来交给她。
“他对这玉佩宝贝得很,同意给你这么久?”
蔷华悠然地笑“他自然是不同意的,所以我改了他的记忆,让他‘同意’了。”
“你!”卫颜吸了一口气“我是不是让你不要随便用你的能力来着?你的能力在这里不知道能维持多久,说不定一会儿覃缪就想起来了。”
“所以说你动作快一点,用完就还给我。”蔷华揉揉额头,“我会尽力撑久一点的。”
卫颜看了看手里的玉佩,皱着眉头说“你不能在这里待着了,如果覃缪想起来的话那疯子不知道会对你做什么。”
“芍月应该见过钟离魅,她知道钟离魅在哪里。”蔷华擡眼看着卫颜,“现在可以把他救出来了吗?你找到那些巫咒师尸体的下落了么?”
卫颜看到蔷华目光里的隐忍,似乎有些挣扎,半晌扶额叹息一声。
“钟离魅让我不要救他,他灵魂的另一半力量慢慢强大起来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主宰他的身体。他需要一个地方关住自己。”
“所以……你一直知道他在哪里?”
“……我知道。”
他很早就怀疑芍月的行踪,在某次芍月到画馆来找他时借着那里符咒干扰少读了芍月的心,知道了钟离魅被关着的地点。他怕蔷华会忍不住去找他,所以一开始没有告诉蔷华。
“所以你先离开这里吧,等……处理完覃缪的事情,你自然会见到钟离魅的。”
“我现在要见他,我不会救他出去,见完他我就跟你离开。”
蔷华的眼睛里是一贯的执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