芍月如往常一般去地牢送饭,走进门内的一刹那一个黑影袭来,用胳膊狠狠地勒住了她的喉咙。她手上的饭菜掀翻一地,惊恐地挣扎着,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在她晃动的视野里她看到被挣脱在地的镣铐和一路直到门口的血迹,意识到背后这个袭击她的人是谁。他的胳膊越收越紧,似乎真的想要杀了她。
在她的目光渐渐模糊的时候,男人的身体摇晃了一下,不知为何松开了胳膊。她脱力地倒在地上,听到身后男人有些凌乱的脚步声,他是想要从门那里逃走。在芍月努力爬起来的时候听到一声痛呼,她回头看去,男人似乎被什么挡了回来,坐在地上,胸膛剧烈起伏着。他用手摁着额头,好像有些头疼。
“用我的符咒和自己的血来对付我?哈哈,真是你能做出来的事情。”男人似笑非笑地说着,然后转过头来看着芍月,芍月情不自禁地哆嗦了一下。
这分明是叫做扶离的那个家伙,墨绿的眼眸,卷曲的深绿色的长发,带着血的手和衣服。可是这眼神,这冷酷危险的眼睛,要笑不笑的嘲讽,完全像是另一个人。
遇到扶离这么久以来,芍月第一次觉得他像是传说中那个刽子手。
扶离站起来,踉跄两步走到芍月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可真是护着你啊,我要杀你的时候居然拼命跟我抢身体。你这小丫头,明明蠢到被覃缪那家伙利用还当他的信徒。”
他笑了一下眼里却半分笑意也无。他慢慢蹲下来,看着芍月因为畏惧而向后挪动。
“你不觉得奇怪么,我既然能杀掉三百多个巫咒师,现如今为什么会被困在这个地牢里?我告诉你,你们敬爱的族长在我尚在襁褓之中的时候,就给我下了血继咒。这座牢里的符咒都是我以前写的,他加上了自己的血印,我就没法冲破这些符咒。我只是他的工具,你也是他养的唱咒的工具,无论祭献最终成不成功,你都会被他杀死。”
芍月的脑子有一瞬间的混乱,她勉强维持着镇定,大声反驳道“你污蔑我们族长,他才不是这样的人!什么祭献……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而且这么久了,你如果有什么冤屈为什么现在才说!”
“哈哈哈,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覃缪每天都会问你和我说了些什么吧?你之前见到的那个我,他看你这么直的性子怕告诉了你,你马上就会在覃缪面前暴露,死在他手上啊。”
“你在说什么……你……”
“不过我可不在乎,你死之前帮我捎个话,跟那个老家伙说我不会和他合作的,复活他的老情人?我宁愿多祭献千百万个人也不想那么恶心。”他一脚踢走落在地上的餐盒,恶狠狠的眼神忽然一颤。
芍月看着他摇晃了几下扶住旁边的墙,慢慢地把头埋进臂弯里,手紧紧地握起来。片刻之后他发出了极痛苦的一声低吟,顺着墙滑下去坐在地上。
他擡起头来的时候,那一双眼睛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似乎疲惫至极。
“对不起。”他低低地说。
芍月有些慌乱地从地上爬起来,想要逃出门去。经过扶离的瞬间,所有那些貌似癫狂的话和覃缪稍显反常的举动从她的脑海中一一闪过。她站在门边,和他保持着随时可以逃走的距离。
“你刚刚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
“忘了我说的话吧。”
他的声音低哑,像是粗糙砂砾在地上摩擦的声音。
“什么忘不忘的,你先跟我说清楚啊!”芍月提高了声音说道,对方却沉默以对。
芍月也安静了一会儿,继而犹豫着问“刚刚那个……是你吗?”
其实她不知道该怎么描述她感觉到的怪异和反差,但是她觉得他明白她的意思。
扶离揉着太阳穴,慢慢地说“是我,也不是我。如果你要继续问下去,可能会听到很多不想相信的东西。”
“你说你的,我相不相信你就不要管了。”芍月面上很坚决,心里却有些发慌。这七百年明明族长大人对她很好,收养她给她好的生活和教育,她怎么会就凭着这个叛徒的一两句话怀疑族长大人呢?
可是这个家伙,从她见到他的第一天起直到刚刚那个反常的他出现之前,在心底她一直不能够相信他是个坏人。每当看到他那一双平静温柔的眼睛,她总是会想是不是有什么搞错了。
言语会骗人,行为也会骗人,可是那样无时无刻宁静甚至于善良的眼睛,也会骗人么?
“你……你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芍月大声问道,像是在鼓励自己一般。
扶离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因为咒杀别人被反噬,灵魂分裂。”
“咒杀你杀了谁?”
他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说“很多人。被反噬是杀南充那次。”
南充是覃缪族长最小的弟弟,曾经被誉为咒术天才,未来的巫咒长老。可是突然有一天离奇地死亡了,看样子像是被咒杀的。当时的巫咒长老震怒不已,可查遍了巫咒师也没查出来是谁做的。
“怎么可能!南充是那么强的咒术师……而且他三千年前死的,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啊……”芍月越说越觉得心惊。
——我只是他的工具。
如果他说的是真的,那么他从很小就开始……
“你为什么杀他?”她问道。
“没有为什么,覃缪让我咒杀他,我就做了。”扶离的声音出奇的冷静,也疲惫。
两人之间被沉默包围,芍月想如果扶离的话是真的,那么七百年那场对于巫咒师的屠杀……
她用力地摇头,好像想要摇走脑袋里的想法。她不能就这么相信扶离的话,或许一开始就不要听的,就该快点离开这里。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为什么没有人帮你,没有人救你?你喜欢的那个人呢?”
扶离安静了一会儿,扶着墙壁站起来,有些踉跄地往牢房里面走去。芍月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有一个清瘦的背影。
“她啊,她什么都不知道。”
“我生活在这样的泥泞和黑暗里,怎么能把她拽下来呢。”
每次说起和“她”相关的事情,他的声音就会变得很温柔,也很悲伤。
芍月怔了怔,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一推墙壁飞快地朝外面跑去,好像想把在这里听到的东西都忘记一般。
听到身后的门关上的声音,钟离魅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支撑不住一般倒在潮湿的地面上。地面的温度虽然冰冷刺骨,却有利于他保持清醒。
似乎只是过了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又听见了门被打开的声音。有脚步声一步一步靠近他,钟离魅皱皱眉头支撑着身体爬起来。
“你怎么……”
回头的瞬间他对上了一双美丽的凤眼,眼睛的主人就蹲在他的身侧,在他擡手就能碰到的距离里。鼻间是熟悉的,她身上的荼芜香气。
她的唇角微微勾起,靠近他轻声说“我都听到了,钟离魅。”
她是如此美丽,就像他在梦境里看到的那样。
钟离魅一时难以分辨这是梦还是真实,他向后拉开他们之间的距离,眼神迷惑间带着几分慌张。
“你……怎么会在这里……”
蔷华低眸看着他身上的伤痕,那些新旧交错的伤疤和还在流血的伤口,从他的脸颊一路蔓延到身上的每一处。就连他的手上也裹着纱布,蔷华伸出手去捉住他想要收回的手,他软绵绵的没有丝毫力气的手指搭在她的手上。
“你的嗓子哑了,手指也……断了吗?”
钟离魅似乎有一瞬间的屏息,不过他很快放松下来,苦笑了一声。
“真不想让你看见我这样。”
蔷华慢慢地把自己的手指交错着插入他的指间,松松地握住他的手。
这是一双修长白皙,骨节分明的手指。这是天下第一琴师的手,在琴弦上弹奏的时候就像舞蹈一样优雅,可以弹出这世上最美丽的曲子的,这样一双珍贵的手。
他还有那么清澈干净的声音,唱起歌来的时候就像山间清泉,可以让人无端落泪。
可是他再也不能弹琴,也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唱歌了。
一滴水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蔷华另一只手慢慢捂住自己的眼睛。她没有呜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只是依稀有水泽从她的指缝里渗透出来,低落在他的手背,他的衣角。
“呵,你这家伙离开的时候那么干脆利落,就该在我不知道的地方好好地生活啊。”
她移开手,湿润的眼睛看着钟离魅有些无措的目光。“你总是能让我哭成这样,看来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喜欢你。”
钟离魅眨了眨眼睛,移开目光。
“这实在不是一个表白的好时机。”他轻声说着。
蔷华把他的脸掰过来,俯身吻上他的唇。她看见他一瞬间睁大的眼睛,那双总是平静淡然的眼睛也会有这么惊讶甚至于惊慌的时候,蔷华笑着闭上眼睛。
分开的时候她在他耳边说“任何我愿意说的时候,都是好时机。”
这句话似乎让钟离魅想起了什么,惊讶之余他慢慢笑起来,眼神温柔。
果然是蔷华,这么骄傲的姑娘。
蔷华依然俯身在他的身侧,以一种抱住他的姿态,她问他“你到底是怎么看我的?玉芙天成的同事,朋友,喜欢的人,还是你的女人?”
在说出“你的女人”时她的语调上扬,甚至带着一丝挑衅的意味。
钟离魅叹息一声,他终于伸出手去抱住她。她难得顺从地随着他的力道把头埋在他的怀里,他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中还保有一丝青竹的味道,就像从前她每天都能闻到的那种味道。
他的声音哑哑的,无奈却温柔至极“都不是,你是我没有办法承担的,我这一生唯一的美梦。”
他曾经走过重重黑暗,失去了最重要的明灯,茫然无措不知前路,甚至在善恶之间摇摆。
是她给他一个,美好的梦想。
在他自出生起就沉溺于的痛苦,压抑,挣扎的泥淖里,唯一开放的遥远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