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之后重璘就常常出入折寂宫,多半以蹭饭之名。不过他也不曾空手来访,每一次都会带些东西给朱厌作为谢礼。
第一件礼物是一支象牙簪子,雕成桃花的样子镶了芙蓉石。他把簪子送给朱厌的时候,朱厌愣了一会儿,重璘见她发愣便问道“你不会没有见过这种东西吧”
朱厌接过那只簪子“我知道,这是簪子。”
重璘看向她披散一地的长发,想起来似乎从未见过她盘发,便心下了然。
他从正笨拙地挑起自己头发的朱厌手里拿走簪子,把她按在镜子前的凳子上。他顺手拿过旁边的梳子开始帮她梳理头发,盘起发髻。
朱厌没有挣扎,只是好奇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素日里散落的长发被身穿紫色华服的男子整齐地梳起来,那支象牙桃花簪稳稳地插进了她乌黑的发间。
朱厌摸摸发间的簪子,转过头来看着重璘。
彼时她银灰色的眼睛像是覆了一层薄雪,在阳光下即将融化的湖面。浅粉色的唇角轻微地上扬着,澄澈的日光落在她白皙地如同象牙簪子的指尖。
她指着那簪子问他“这雕的是什么花”
重璘愣了愣,方才回过神来。
“是桃花。”
朱厌重复了一遍这两个字,轻声说“真好看啊。”
重璘看着她微笑,点头表示赞同“真是好看。”
明明是这么好看的女子,却无人知晓她的美丽。
“你见过桃花吗?”他的声音也温和了几分。
朱厌低眸“没有。”
于是下一次来访,重璘折了一支桃花送给她。
之后重璘每次到来都会带人间相应时节开放的花朵,有时还会带时令的水果。他教朱厌怎么梳发髻,怎么用花和水果酿酒,怎么做木器瓦罐。
他还跟朱厌讲许多人间的故事,风土人情,每一次她都听得很认真。
重璘有时会问她“你喜欢人间吗?”
朱厌就点点头。
“要不要跟我去人间转转”
朱厌毫不犹豫地摇头。
她说“正是因为很喜欢,所以不能去。”
她说这话的时候还是笑着的,眼里有一点淡淡的寂寞。
朱厌最初看起来是个不善言辞,甚至于木讷的女子,但是随着重璘日益频繁的造访,他发觉并非如此。朱厌其实能够有条理地说出自己的想法,表达清楚,只是她平日里很少说话所以不习惯说话罢了。
平日里她说不能去人间重璘也不多问什么,不过这一次他却笑着追问“你去了会怎么样”
朱厌的目光闪了闪,似乎有些不好的回忆涌上来,她只是摇头“我不能离开这里。”
“你以前离开过吗?”
惶恐的阴云弥漫了朱厌银灰色的眼眸。她周围的空气有些微的凝结,仿佛在隐隐不安躁动着。
她要控制不住了。
重璘好整以暇地喝了一口桂花酒,笑着说“五千年前的弱水之战,是吧”
五千年前鬼君和天庭的弱水之战,年幼的杀神凭一己之力覆灭十万鬼军。从此新任杀神的赫赫威名响彻三界。
“弱水之战”四个字一出,朱厌的眼里似乎瞬间刮过一场暴风雪,周围凝结的空气忽然化为隐形的利刃四散飞去,所过之处削铁如泥,大厅之内充斥着东西破碎声音。
杀神以杀气为刃,心念一动便可大肆屠戮。
重璘虽然有所准备,大多数的气刃被他躲开,可还是有一道避闪不及,擦着他的脸颊过去,留下一道血痕。
看到鲜红的血顺着重璘的脸颊流下来,朱厌一怔,屋内的杀气瞬间烟消云散。
她有些慌乱地站起来隔着桌子伸手想要擦去重璘脸上的血,指尖触碰到他温热的血液时,朱厌的手指颤了一下。她慢慢地收回手,低眸说道“你以后不要来了。”
正往回收的手却被攥住,她惊讶地看去,重璘坐在她对面擡眼看着她,紫色的眼睛里还是深不见底的笑意。
“我们谈一谈。”
“可是你受伤了。”
“我是妖王,这种算不上什么受伤。”
朱厌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坐了下来。重璘还不轻不重地拉着她的手,好像是怕她会逃跑一样。
“我和你说的那些故事,其实你都知道吧关于人间的那些故事。”重璘笑着问道。
似乎疑惑他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朱厌偏过头看着他,但还是点点头。她说“折寂宫里有一些人间的书,我从前的先生们也会跟我提起人间。”
顿了顿,她说“我小时候换了很多先生,他们总是忽然有一天就不来了。我一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直到……”
当她看到向她扑来的那些鬼兵瞬间千疮百孔血肉横飞,她忽然间明白了那些莫名奇妙消失的先生的结局。
可能是在她某个出神,激动,心绪不宁的时刻,被她无意识地杀死了。
“你虽然很强,但是无意识释放出的杀气还不至于让我伤筋动骨。”重璘的手指在脸颊上一抹,紫色的光晕闪过之后那伤口就消失不见了。
“可是你还是受伤了。”朱厌的眼里有些执拗,也有几分疑惑“你为什么要到折寂宫来呢?”
重璘笑起来,紫色的眼眸华贵又深邃。
“觉得你太过寂寞。”
“寂寞……吗……”
“你不喜欢我来折寂宫吗?”
朱厌沉默了片刻,唇角微微上扬“喜欢的。”
重璘愣了愣,他咳了一下,说道“那以后我每隔七天来一次。”
下一次来的时候重璘给朱厌带去了观世镜,他曾经把这镜子送给卫颜,卫颜失去妖力回归神位之后又还给了他。在他的妖力驱动下,朱厌可以看到想看到人间的所有地方。
朱厌坐在椅子上,白皙纤瘦的脚向后踩在椅子腿之间的横木上,腿上放着观世镜。她微微俯下身入神地看着那镜子里呈现出的热闹人间,手却撑在椅子上,是一种克制的不去触碰的状态。
她已经学会了梳发髻,但是因为头发实在太长只能盘一半,余下的头发长长地覆盖在她脚下的锁链上,如同黑色的绸缎。
重璘看着这样的朱厌,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在折寂宫里晃悠着走着,看到门外的院子的地上用树枝工整地画了七个叉叉。
她果然开始算日子等他来了。
从最开始重璘就发觉朱厌对时间几乎没有概念,她从不计算时日,三百年后再次见到他的时候,语气仿佛是昨天才帮他逃走一样,而且连卫颜来看她的频率也不清楚。
她似乎是刻意让自己的感官变得迟钝麻木,对时间失去概念,以度过被囚禁的漫长时光。所以她虽然寂寞,却又没有寂寞到不能忍受的地步。
所以当她开始清醒,开始感知时间的流逝,这种千年围绕着她的巨大孤独,总有一天会冲破她的坚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