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熙她知道……师父对我有多重要……没有万不得已她不会伤害师父。”思薇低声说着。
柏清手里的剑放下,他似有不忍,皱着眉头说道:“她一走七年无人管束,人心善变,就算她在宫中时算得上纯良,谁知她在悬命楼会如何?”
“我见过她,一年半以前我见过她。”思薇倔强地看着柏清,她颤着声音说:“我一年半之前在梁州见过她,那时我发现她是荧惑灾星,我和她大吵一架一直追她到悬命楼下。”
“若我回星卿宫禀告她的身份,她就会被清理门户招致杀身之祸,她明知如此也没有阻拦我更没有伤我分毫。她没变,师兄我敢担保她还是七年前的即熙,她真的没变。”
那时思薇发现自己受骗,愤怒至极不眠不休地追着即熙,即熙却只是逃,从来骂不还口打不还手。
逼急了即熙也只是说一句——你不是本来就很讨厌我么,怎么搞得我跟个负心汉,你跟个痴心错付的小姑娘似的。
思薇被即熙说得愣住,她想她似乎确实没有什么立场指责即熙。即熙欺骗了她,说到底是辜负了她的信任,可她从来没有向即熙表露过信任或敬爱,哪里谈得上辜负。
她从来没有表露过。
可是当即熙拼床安慰她的噩梦时,她也会半夜醒过来帮即熙把她踢掉的被子盖好。
发现即熙不知天高地厚地准备破门禁离宫时,她也会慌得鞋也没穿好,就跑去叫雎安师兄救即熙。
看即熙上天象纪年课痛苦不堪的样子,也会故意把笔记记得详细周全,等她来借。
发现即熙是禾枷时,也会怕她被讨伐被清理门户,所以对星卿宫隐瞒了她的身份。
她讨厌即熙,嫉妒即熙,伤害即熙,因为即熙是她同母异父的姐姐,她永远要和她比较。
可她也信任即熙,敬佩即熙,爱护即熙,因为即熙是她的姐姐,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给予过她温暖的亲人。
然而她对即熙说出的最后一句话还是指责,还是由被骗而生的愤怒,伤人的刀子,她到最后也没有叫过即熙姐姐。
“我就想知道真相……我不信是她……我要听她说话。她是……她是我姐姐啊……”
思薇逐渐泣不成声。
“其实我最想问她的……不是指责也不带愤怒,我想心平气和地好好问问她……当年她为什么一声不吭地走了……是不是因为我说了很难听的话……我一直在找她,她这七年里杳无音讯,她是不是记恨我,她会不会……想念……”
最终她也没有来得及让即熙知道,她对于自己出口伤人的恶言感到愧疚,她想说对不起。她已经学会说对不起和感谢了,就像对贺忆城说出来的一样,她最早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心平气和地面对即熙才试着去改变的。
可还是太晚了。
她听不到即熙的解释,也无法向即熙解释了。
即熙远远地看着思薇,满目震动,神色复杂。
柏清看着泣不成声的思薇,一时间有些茫然不知道要说什么好。一直站在柏清身后没有说话的雎安叹息一声,他走上前几步拍拍柏清的胳膊,像是宽慰又像是制止。然后他对思薇说:“思薇既然想知道真相,那么我有一个猜想,还请贺公子帮我证实。”
贺忆城的目光从思薇脸上移到雎安身上,雎安略一停顿,然后说道:“此前魔主布局设计我失格,若不是此前已经尝到过逼迫星君失格收集煞气的甜头,他应当不会如此大费周章。我猜师父很可能是被魔主所害,勾起心魔失格而死。”
那日当魔主出现在静思室内时,雎安察觉到魔主的气息,刹那间这半年多来所有蛛丝马迹所有线索都串在了一起,他蓦然明白了接踵而至的不幸发生的根源。
而作为一切悲剧的源头——师父的死亡,想来也是魔主的安排。
“至于为何问命箭会认即熙为凶手,我想了很久想到一个可能的答案。贺公子,星君失格时惩戒我们的力量,是否来自于荧惑灾星?”
此前他引渡心魔,即熙怕他失格一直守着他,他说守着他也无用即熙却含糊过去。他濒临失格那天即熙闯进静思室,自以为无法劝说他时居然想要自杀。
仿佛若她死了,就算他一心失格也不会被星命书夺取性命。
“星命书和荧惑灾星之间或许有某种约定,一旦星君失格即以灾星之力咒杀星君。师父失格而死,但实质上是被即熙的力量所杀,于是问命箭认她为凶手。”
思薇怔了怔,她回过头去看向贺忆城,满屋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贺忆城身上。
贺忆城沉默地看了即熙一眼,然后慢悠悠笑道:“即熙生前总是说,不是所有真相都一定要大白于天下的。有些事情还是不要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活着的人才能过得舒服。”
即熙低下眼眸无奈地轻叹一声,没注意到雎安袖子下的手慢慢握紧了。
“你是说……雎安说的是真的?你有何凭据?”柏清急道。
“随口一说,无凭无据。即熙已死,若她是被冤枉的,你们难道能昭告天下你们错杀了她,然后再讲明前宫主如何而死?荧惑灾星是邪,你们是正,星命书是正中之正,却要借用邪物的力量维护正道。让人听了该觉得多么可笑啊?”贺忆城笑着流畅地吐露出讥讽之词,柏清脸上一阵红白交替,却说不出话来。
在这僵持对峙的气氛中,一直站在门边沉默不语的戚风早上前走了两步站在思薇和贺忆城面前,少年眼眸漆黑微微皱眉,说道:“虽然我不是很明白你们在说什么……但是我有其他的疑问。思薇师姐,我此番和星君们山下去调查廉贞星君死因时,发觉贺公子也在查探此事。此前贺公子身边偶有邪祟游魂跟随,不周剑失窃那晚他不知去向,廉贞星君死时他也在奉先城,我怀疑他便是魔主。”
听完戚风早的话,柏清的眼神慢慢沉下来,他认真地观察着贺忆城的神情,问道:“你身边为何会积聚煞气,吸引邪祟游魂?”
“这个我不是早答过阁下了,我从小体弱,鬼门关进出好几次,阴气太重……”贺忆城不假思索游刃有余的对答被思薇打断,她转过身去微微擡头,看着贺忆城的眼睛。
她的眼睛因为哭过还是红的,但是非常倔强又坚定,目光相交的时候贺忆城就不自觉停下了话头。
“你曾经告诉我,你和即熙喜欢说谎,是因为就算你们说实话也不会有人相信。”思薇声音沙哑,顿了顿,她慢慢地一字一顿道:“我相信你,你要对我说实话。”
贺忆城眸光微微闪动。
“你可是魔主?”
“不是。”
“师父的死,不周剑失窃以及泽林失格,可有哪怕一件事与你有关?”
“没有。”
“那你为何吸引邪祟?”
贺忆城沉默片刻,然后苦笑起来:“我曾以我母亲的名义发誓,向一个难缠的家伙承诺,不会再让任何人知道和这件事相关的任何信息。所以我不能说。”
思薇看着他,眼睛莹莹发亮:“那这件事和魔主有没有关系。”
“绝无半点关系。”
思薇点点头,她转过身去面对柏清,说道:“我信他。”
柏清就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无奈,他气道:“就凭他几句话?他甚至没有解释他身上的疑点,你怎么能就这样相信他?”
“这个人身上有我给的祝符,我会对他负责。直到我们找到并消灭魔主之前,我会好好看着他,若他真是魔主,我亲手杀他。”思薇站在贺忆城身前,迎着柏清的目光寸步不让,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她从来是个倔脾气的姑娘,撞了南墙也不一定回头,努力读书考学时是这样,和即熙针锋相对的时候是这样,不相信即熙杀害师父时是这样。
决定要庇护一个人时,也是这样。
贺忆城看着身前这个姑娘纤细的胳膊,眼神震动,默然无语。
柏清看了思薇半天,似乎觉得生气又拿她没办法。
雎安拍拍柏清的肩膀,说道:“师兄,相信思薇的判断罢。不过思薇,你既然要做贺公子的庇护者,就要想好后果承担起责任。”
思薇低眸应道:“我会的,多谢师兄们包涵。”
这一场纷乱的大戏结束之后,原本来道别的贺忆城反倒被锁在了思薇身边,短时间不能离开。
即熙从头到尾一直沉默着看着这个乱局,她看到了太多出乎意料的场景,心情太过复杂和窒闷,以至于一句话都不想说。
从昭阳堂出来之后,即熙卡着门禁出宫,直奔奉先城而去,一路打马风驰电掣略微舒爽了些。到达奉先城时也已经很晚了,街上一片宁静,商铺们早已关门,清清冷冷的街上除了打更人之外再无什么清醒的人。
即熙凭着记忆摸到了从前卖糖葫芦的李伯家,翻进院子才发现这里早已不住人,荒废很久杂草丛生。
她愣了愣,因为心不在焉□□出去的时候甚至崴了脚,只好一瘸一拐地走在洒满月光悄无声音的街上。
原来她真的离开太多年了。
即熙这么想着,却看见洒满月光的街道尽头,站着个白衣红莲纹的男子,额上以交缠的金线绑了一片银白面具,遮挡住他的右眼下到右额这片区域。身上的禁步铃铛叮咚作响,他笑意浅淡。
“李伯前年去世了,如今奉先城里糖葫芦做的最好的是王叔。”雎安从身后拿出一串晶莹剔透的糖葫芦,微微笑道:“我去他院子里拿了一支,已把钱留下了,师母可要尝尝?”
即熙一瘸一拐,踉跄着走到雎安面前,接过雎安手里的糖葫芦,她怔怔地说:“你怎么知道我要找糖葫芦?”
“我还说你怎么总长不大,还像小时候一样心情不好,就想吃糖葫芦?”雎安笑意温柔。
即熙愣住了,她拿着糖葫芦僵在原地,看向雎安。
后者淡淡一笑,伸出手去摸摸即熙的头。
“我早知道你是谁了,即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