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喊我什么?”
“即熙。”
那一刻如雪的月光落在他们的身上,仿佛万籁俱寂光阴停滞。即熙恍惚间想他上次喊她即熙,已经是遥远的上辈子的事情,又像是昨天。
事实上岁月如梭,他们之间隔了七年零两百六十三天,隔了一道生死。连她从前最喜欢的糖葫芦师傅也已去世,院子里无人居住长满了杂草。
她并不恋旧,她向来不喜欢怀念。
但是当雎安喊出她名字的时候,她蓦然发现虽然这思念并不强烈,但多年来她从生到死,死而复生,始终念念不忘。
她一直想念雎安,想念思薇,想念她不怎么喜欢的柏清和星卿宫。
听不到即熙那边的回应,雎安微微皱起眉头,他有些犹豫地说道:“其实一个月前,我差点失格时我才……”
还没说完,他猝不及防地被抱住了,这个姑娘的身高正好到他的耳际,头发痒痒地擦着他的侧脸。她只用一只胳膊抱住他,可以想见另一只胳膊正举在一边,拿着她的糖葫芦。
“我以为我这辈子都听不见你喊我即熙了。”这个姑娘闷声说着。
她没有问他怎么察觉,又是何时察觉的,仿佛那些都不重要。
仿佛只有他喊了她“即熙”这件事,是重要的。
雎安怔了怔,继而低声笑起来:“那你为何不告诉我你的身份呢?”
“我们原本就不是一路人,而且我从前骗了你,我怕你生气。”
“……那你因我而死,就不生气么?”
她能死而复生是天大的奇迹,按照世间常理,她多半就这样冤死在他手中。
即熙擡起头来看着雎安,他沉静的眼里倒映着月光,像琉璃珠子般莹莹闪烁,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有点不稳。
好像怕听见什么不好的回答一样。
“实际上这七年里我偶尔想到,如果你知道了我是灾星,会不会来杀我。”即熙低声说道,她甚至笑了一下:“我能想象你对我会有多失望,因为被背叛和辜负而愤怒,大概也会非常难过。所以我一直觉得若你要杀我,我就认了,我束手就擒引颈受戮,绝无怨言。”
“其实以苏寄汐的身份复生之后,我发现你并不是因为憎恶我而杀我,还觉得挺开心的。这一点上,我从来没有生你的气,你可别胡乱内疚,跟思薇似的。”
雎安轻轻地笑了笑,他说:“你也是,不要胡乱臆测我如何失望如何愤怒,我没有生你的气。”
即熙如释重负地笑起来,不过刚笑一会儿就想起了什么,嘴角又落了下去。她松开抱着雎安的胳膊,舔了一口糖葫芦,醇厚的甜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却没能甜到心里。
“说起来思薇这样子,我怪不好受的。”
“嗯?”
即熙不知道该怎么表述这种感受,她慢慢地向前走,雎安走在她身侧。月光皎洁街道空阔,她觉得心底里很惆怅又难受。
实际上她很少心情低落,她总是有一千种方法让自己开心起来,对她而言活着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潇洒畅快,就算是死亡也没什么可怕。
但今天例外。
即熙慢悠悠地说:“我总是觉得这世上的事情,最好的结局就是好聚好散。大家相聚的时候好好珍惜,全心全意对待彼此,到了该散的时候就散了,没什么可遗憾的。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不应该太执着不放。”
雎安安静地听着她的话,他嘴角的笑意淡下去,眼眸微微低垂,并没有应答。
“我以为大家都像我一样,到了路口各自分离,开心地去过自己的日子。我没想过思薇一直在找我,这么多年来愧疚难过,等我回来。”
原来只有她一个人继续往下走了,思薇则被她抛在了分离的路口。想到思薇刚刚泣不成声的样子,想到思薇这么多年来一直寻找她,她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那是她妹妹,虽然她一直和思薇吵架,却总是想保护她,不让她受伤的。
“雎安,你也像思薇那样,从来没有忘记我,一直在等我回来么?”即熙转过头去望向雎安。
雎安的脚步顿了顿,禁步上的铃铛撞在一起,叮咚作响。
这个问题如何作答?
鱼不会时常想起自己在水里,人也总意识不到自己在呼吸,他有时也像这样不会想起即熙。
因为这种思念太过自然,悄无声息而持久,以至于变成了不可知的习惯。
最终雎安只是笑着,温和又淡然地说道:“我自然不会时时记得你,但是像你这样的姑娘,要完全忘记也很困难。”
即熙似乎松了一口气。
雎安想,即熙应该也希望与他好聚好散,或许在她眼里他们早已是分散的结局。
他思念的这个姑娘,并不需要有谁一辈子与她同行。对她来说来者皆为缘,去者皆由命,未来和过去她都不计较,生命只有当下。
他喜欢她的洒脱和自由,也因为这洒脱被遗弃。虽然说喜欢她只是他自己的事情,但他偶尔也希望,她能回头看看他。
他这么想着,却发觉身边姑娘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十分别扭,于是雎安朝着她的方向伸出手去:“你脚崴了么?我背你罢。”
“不用,你伤才刚好。”
“奉先城的路我不熟,你帮我看路,我来背你,如何?”
那边安静了一会儿,一只手就搭上了他的胳膊,温热隔着袖子传递过来。那个姑娘说道:“你怎么连崴脚都能听出来?幸好苏寄汐比较轻,换作是我原来的身体,你可能要背不动我。”
雎安忍俊不禁。
即熙环住雎安的脖子,趴在他的肩头,慢悠悠地吃着糖葫芦。雎安的肩膀很宽阔,衣服的料子光滑带着点凉意,他的步子也很稳。
让她想起她私自闯门禁离宫的那个夜晚,雎安救了她,然后背着受伤的她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一路萤火虫相伴。
“你原本很重么?”
“也没有啦,多年习武总比苏寄汐结实一点。我十七岁之后又长高不少,骨架也变大了。”
“这七年里,你过得开心么?”
“那是当然,悬命楼的钱多到花不完,生意我可以挑着做。全梁州最好的美酒美食我都吃过,最美的美人美景我都见过,自然是开心的。”
即熙的双腿得意地晃悠着,和小时候一模一样,雎安不禁笑起来。
“便如同悟机的庇护咒、师父之死加诸于你身上的误解,除此之外应该还有许多我不知道的事。这七年里,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雎安的声音低低的,安稳又柔和,像冬日里温暖的泉水,出其不意地落在即熙的耳边心上。
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
即熙不由得怔了怔,手里的糖葫芦也僵在半空。
委屈这个词在平时会被她归为矫情,强者如她并不需要讨好谁,何来委屈一说。
她早知道世人如何看待她,善恶正邪如此分明,她有时候也觉得,或许真相没那么重要。
无数和她有仇的没仇的人排着队嫁祸给她,受了她恩情的人也不会领情,她已经对此波澜不惊,甚至如同看戏一般谈笑评说。
恶名如何?唾弃如何?那些都不妨碍她纸醉金迷,自在快活。
她总是想,她大概是这个世上最潇洒豁达的人了。
有什么好介意的?
没什么好介意的。
反正她也解释不清,反正没人听她说话,没人会相信她。
不知为何,即熙却觉得眼睛发热,她慢慢地把头埋在雎安的颈间,低声说道:“雎安,你有没有见过弱者对于强者的欺凌?他们都说那是正义。”
这般世间第一的潇洒豁达,在此刻被雎安一句“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击溃。
即熙突然觉得这七年来她已经经受了莫大的误解,担了无数不属于她的罪孽,和莫名其妙的仇恨,一重一重堆叠上来,压得她踹不过气。
是啊她才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她揣测她。
可是她也不喜欢,这个只要知道她的身份,就人人都想讨伐她的世界。
雎安颈间的衣服渐渐被泪水染透,他背上的那个姑娘咬着牙,像是委屈得不行了,如同孩子一般说道:“他们欺负我!雎安,他们欺负我……这个世上没人听我说话,我也不知道……要说给谁听。”
“你说,我听。”
得到雎安这样温柔又坚定的回复之后,即熙却沉默了。
她抱着雎安的肩膀好久不吭声,然后吸着鼻子说道:“算了,我不想说。现在来抱怨这些东西,太矫情。”
“好。”
“……我是声名狼藉恶行累累的灾星。关于我的那些事情……如果我不解释,你很难相信我罢。”
那些关于她恶劣残忍行径的传闻,详实丰富到旁人一听就觉得那肯定是真相。
雎安摇摇头,他坚定又淡然地,仿佛在说世间公理一般说道:“就算你什么都不说,我也会相信你。”
“我永远相信你,相信我所认识的即熙。”
即熙愣了愣,然后搂住雎安的脖子把下巴搁在他的肩膀上,她卸去了浑身的力气依靠着他,低声说道:“死而复生能重新遇见你,真是太好了。”
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