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那把集千百人活祭的剑就被奉给了白帝尊上,参与这件事情的人全部闭口不提此事。然而对于这个少年来说,心魔已生。
一切都是为了白帝的荣光。
为此杀人放火,只是不值一提的牺牲。
在不久前聚会上的火灾里他死里逃生,昏迷许久才醒来。或许是因为他的家人嫌弃他瞎了眼睛,传出去名声不好。又或许是觉得火灾是外城人刻意为之,未免他再被加害,于是隐瞒了他还活着的事情。
加害他的未必是外城之人,但他确实因为这隐瞒保住了性命。
“可是显然这把剑是失败的剑,不能取代不周剑对于魔主的意义,沦为他试探我的工具。”
即熙和雎安在走回客栈的路上,即熙疑惑道:“魔主想要不周剑,到底是要干什么呢?”
“不周剑极少认主,更何况我还活着。魔主如今的力量还不足以让不周剑向他低头,他清楚这一点,所以一开始并没有急于拿走不周剑,而是尝试自己造一把剑代替不周。”
雎安分析道,他微微皱着眉头,神色郑重:“其实我一直觉得,不周剑并不只是凶剑这么简单。我曾查过有关于不周剑的古籍,它并非人为锻造,而是千年以前从天而降,直插于不周山上,引得人间大乱,故而被称作不周剑。”
即熙灵光一闪,家族流传下来的古老故事突然在她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我们家族……流传着一些古老的传说故事。”即熙一边回忆着她爹按家族惯例要她背的那些句子,一边说道:“混沌初开,万物混生而后分天地。天者神居地者人居,有路于其间。阴极弑万人,阳极救万人,两极合而天门开,过门可为神。”
“若这故事是真的,这不周剑又是从天而降,它会不会就是阴极?按照故事所言,魔主是不是想要打开去天界的路,他想成神?”
此时遥远的青州,赵元嘉正趴在桌上喝得半醉。他此番从英雄跌落,又明白和傅灯再无可能,心中难过得很,便跑来青州散心,拜访戚风早同他借酒浇愁。
他拿着酒杯低低地笑着,凄苦地说:“果然世事轮回。当年明明是你认出灾星告知于我,只是家里有急事匆忙赶回,我却贪了你的功劳。这么多年来你从未拆穿,我一人享尽荣光,终于是得到了报应。”
他擡起朦胧的醉眼看向酒桌对面的人,有些迷惑地说:“不过今日伯母同我说……你那时并未回家,你去哪里了啊,小戚?”
戚风早一袭黑衣,他有着如夜幕一般深不见底的黑眸,脸色苍白好像受了伤般,有些虚弱。
闻言他沉默了一瞬,一贯冷若冰霜的脸上出现罕见的一个浅浅笑容:“这件事,你可同傅灯说过?”
赵元嘉看见友人露出的笑容愣了愣,继而摇摇头。
“天梁星君呢?旁人呢?”
赵元嘉再次摇摇头。
戚风早拿起桌上的酒杯晃了晃,他沉默了一会儿,语气平静地说:“好,那你死便可以了。”
赵元嘉睁大了眼睛,不明白戚风早在说什么,戚风早淡淡地与他对视,身上慢慢泄露出极为纯粹的煞气,悄无声息地将他们二人包围在其中。
他这个单纯的朋友赵元嘉,总是不明白。
不明白他为何将荣光拱手让出。
不明白为何惠娘出现的那么及时,帮忙指证。
不明白翡兰城瘟疫死者生者的强大煞气,最终都成为了谁的力量。
“你起初以为自己是英雄,后来以为自己是失误了的英雄。其实都不是,你是我造出来的英雄。”
“如今,英雄也该退场了。”
那煞气源源不断地汇入赵元嘉的体内,他本就是半醉,现如今更是无法挣扎,僵硬地感到自己的元婴被煞气包围,慢慢吞噬。
“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的……”赵元嘉以手臂撑着桌子,勉强地看着戚风早。
他不到十岁就认识了戚风早,在他眼里戚风早一直是脾气冷淡,品行端正的天才。多年来他自以为和戚风早是极好的朋友,以至于发现他与傅灯走近,心下难过却也劝说自己释怀。
他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今天。
戚风早擡起眼帘,淡漠地说:“既然自认为是我的好友,怎么连我什么时候变的,都没有察觉到呢?”
“小戚!小戚……你为什么!你为什么?”赵元嘉悲愤地吼道。
戚风早沉默了片刻,他喝了一口酒,慢慢地说:“我这里有两个故事,可以说给你听。”
“第一个故事里,有一个孩子是孤儿,终日在街头与野狗抢食,几乎饿死,有一天有一个路过的修士救了他。那修士将他带回了自家门派,后来又交给当地有名望的大族抚养,那孩子从孤儿摇身一变成了公子。他很有天赋,被誉为不世出的天才,偏偏修士算出来他不祥且早夭,活不过十八岁。他们于是很怜悯这个孩子,以为这个孩子不知道。其实这个孩子什么都知道。”
赵元嘉怔了怔,他说:“这是你?你……活不过十八岁?”
戚风早并未回答他,他接着说下去:“还有第二个故事,在这个故事里,有一位修士四处云游,遇险时被当地的一个大户人家所救。这家是书香门第官宦世家,对自家尚在襁褓中的长子寄予厚望,便请以神算著称的修士替这个孩子算一卦。谁知修士算出来,这孩子不祥且早夭,活不过十八岁。他诚实地将这不幸告知孩子的父母,便告辞离去。几年后修士故地重游,发现这户人家因为他的预言丢弃了这个不祥的孩子,孩子沦落街头奄奄一息,于是他心中愧疚,便把孩子带回门派,交由名门望族锦衣玉食地抚养。他以为这个孩子不知道,其实这个孩子,什么都知道。”
赵元嘉愣愣地看着戚风早。
戚风早淡淡一笑:“这个孩子刚刚出生,还没来得及做对任何事,也没来得及做错任何事。他的一生就已经被确定,同时也被毁灭,你说这凭什么呢?凭什么人命天定?”
他伸出手去拍拍赵元嘉的肩膀,深黑的瞳孔里没有什么情绪。
“所谓神明,所谓命运,不过是强权罢了,就像我对你做的一样。只要有力量,我也可以成为神明。”
“我要把那些随意摆弄我的神,踩在脚下。”
“再见了,元嘉。”
白帝城储光殿地下,黑暗的地宫里幽暗潮湿,石壁上都有一层薄薄的水汽,墙壁上的夜明珠散发出幽暗的光亮,终日如此以至于无法计算时日。
圆形石室里几个人面色惊恐地看着石室中间,那个双手双脚带着镣铐,被绑在架子上无法动弹的家伙。这个被绑着的家伙浑身布满了各种各样被刀砍,烧灼,剑刺的伤口,鲜血顺着架子一滴滴地淌下来,他的胸前还插着一把穿胸而过的剑。只要是个人在这种状况下,就该死透了。
然而这个家伙慢慢地擡起头来,一道鲜血从他的额顶流下,与狼狈的外表相反,他气定神闲地说道:“跟你们说了多少次了,你们杀不死我,世上根本就没人能杀我。”
“你……你你!”
那几个大汉发出惊叫,仿佛活见鬼似的。他们这几天用尽了所有办法,可这个家伙无论如何就是死不了,他们已经从惊恐变成绝望。
贺忆城翻了个白眼。他其实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悠闲,他虽然不会死可也会疼,这些天这群家伙变着法儿地折腾他,他疼晕过去好几次,每次醒过来还得接受他们刺耳的尖叫摧残。
好像被刀砍火烧的人不是他而是他们似的。
“各位白帝城乡亲,大爷,祖宗,你们能不能给我个痛快话,你们想干什么?死我是肯定死不了的,别的事儿兴许我们还能商量。”贺忆城歪过头,认真地说道。
那几个大汉面面相觑,无人作声。
“如果你们不是话事人,可否请你们老大出来跟我聊聊啊?”
贺忆城话音刚落,就见一个身影从黑暗中慢慢走出来,那“人”的装扮是个道童,动作有些僵硬,一看就知道是被操纵的纸人。
“你们退下吧。”纸人这样说道。
那几个大汉立刻忙不叠地离开了,跟躲瘟神似的。
贺忆城端详着那纸人一阵,笑道:“你可终于露面了,魔主大人。”
“本来想早点见你的,不过刚刚有些事情要处理,耽搁了。”
“别这么客气啊,不然我会以为我们很熟的。你只敢假托纸人之身与我见面,我就更怀疑了,我们是不是认识呀?”贺忆城眯起眼睛,笑意盈盈。
那纸人并不能做出表情,他只是上前几步说道:“你不担心巨门星君此刻的状况么,她和你可不一样,没有你的不死之躯。”
贺忆城眼神一凝,笑容淡下去。
纸人满意地瞧了贺忆城一眼,淡淡地说道:“你该感谢我把你们分开囚禁,不然她就要看到你现在这副样子。”
顿了顿,纸人恶毒地补充道:“这副怪物的样子。”
贺忆城沉默了一下,笑起来:“她早知道我是不同常人的怪物了,有什么好稀奇。”
“哦?那她知道你在玉周城做的事情么?悬命楼主身上三大恶行之一——诅咒玉周城使其沦为恶鬼之域的真相,她知道么?”
贺忆城皱起眉头,沉默地看着纸人。
“她早晚会知晓你究竟是怎样的怪物。她会抛弃你,而灾星活不长久,你终究会被所有人抛弃,你还要坚持什么呢?”
纸人靠近贺忆城,淡淡地说道:“你不会武功,也没什么修为,从前全靠悬命楼主保护你。如今她护不了你,你想从这里出去,便只有一个方法了。”
“召鬼。贺忆城,就像你在玉周城做的那样。”
贺忆城瞳孔剧烈收缩,他盯着纸人片刻,继而大声笑起来:“魔主大人应当知道,我身负巨门星君的祝符,比寻常人还要更明辨是非,所以同样的错误我绝不会犯两次。”
“我此生,绝对不会再召鬼。”
纸人握住他胸前的长剑,一瞬全部抽出来,带出一路淋漓鲜血和贺忆城的痛呼。
“这件事,可由不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