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峙
阿严紧紧抱着阿喜,在这完全陌生的蓝色纹路和光芒包裹之中,他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听见从高台下传来的声音。
“她是万象之宗,叶悯微!”
魏景的话回荡在地穴之中,回响百遍仿佛众口一词。阿严原本被魏景的怪物吓得颤抖,闻言却僵硬地一动不动。
他又听见,云川说魏景是灵匪。
高台上的大门已经再次落下,他与阿喜被困于此。偌大的地穴中不断传来尖锐的划破石壁的声音,怪物怪异刺耳的笑声与痛叫,蓝光炽烈,交替不止。高台震颤着,不断有石头自顶上落下,砸在阿严与阿喜四周。
仿佛世界颠倒,坠入可怖的噩梦之中。
云川的声音再次响起:“阿喜是梦九,应当还有梦六梦七梦八,你驯养这些孩子,就是为了从他们身上取噩梦?是你把他们变成疯子的吗?是你把阿喜药哑的吗?”
魏景冷冷道:“万象之宗为何要如此激动?比起您炼千万人为苍晶的本事,魏景甘拜下风。”
地穴之中,叶悯微所过之处灵脉已然被划得眼花缭乱,怪物咬住她抵向墙壁时,她挥手在身后的壁上一划,怪物身后一道蓝光袭来。怪物惊叫一声躲避灵力爆冲,叶悯微又补了两笔,那蓝光堪堪在她身前停住又再次转向怪物。
她说道:“我没有用人炼苍晶,我刚刚算下来,一个人若修行有成获得的全部灵力折算成苍晶,需要至少三十二人才能炼制而成。一个人就能完成的事情,为什么要牺牲三十二人来完成?这太不合理。”
叶悯微翻滚落地,在怪物们再次冲向她时,她的脚下所踩的地面爆发出一圈蓝色灵刃,直冲屋顶,将她包围在其中。一时间怪物们不能再靠近。
她弯着腰喘气,手上沾满齑粉,手里的石头已经几乎磨光。
魏景目光阴鸷立在那光罩之外,他说道:“您刚刚一边跟在下过招,一边还在算这些?”
“这并不困难。”叶悯微的声音有些沙哑。
她方才将这里全部跑了一遍,入眼的灵脉回路全数被她记在脑中,以当日目睹炼人的情形获得的信息加以演算,大约一柱香的时间便明确了结果。
她虽不知道自己从前为人如何,但她绝不是个没事找事的傻子。一比三十二的代价太过离谱,这种舍近求远、徒劳无益的设计,不可能从她手上诞生。
所以她的苍晶不是由人而炼成。
她想,太好了,她不是怪物。
既然不是怪物的话,那她就可以回去找温辞与谢玉珠了。
当然她也同时在演算如何破坏灵脉,既可以毁了此处地穴,又能让灵脉断裂时发出的力量为她所用。
魏景意味不明地说道:“果然是这世上第一等的聪明,怪不得王爷……”
他话未说完,便抱起胳膊站在光罩之外,幽幽地看着叶悯微。t
“您手里的画石已经磨光,依您这般大肆消耗灵力的做法,那颗苍晶很快就会被耗尽。没了苍晶再精妙绝伦的灵脉回路也全无用处,魏某就在此处恭候您。”
叶悯微只是丢了已经磨到抓不住的画石,拍拍手对高台上喊道:“阿严,你看看桌上的苍晶,你要在苍晶消耗完之前离开这里!”
她的声音腾起,穿过一切喧嚣与混乱,直达阿严的耳际。阿严慌乱地起身,踉跄扶住身边被一并划进屏障内的石桌。桌中央那颗苍晶蓝光汹涌,仿佛一颗跳动的心脏,竟已经消融了一半多。
阿严目光颤动,本能地心生恐惧,仿佛看见父母死去、全村人消失那夜的蓝光,诡异而不祥。
头上传来轰隆一声响,他擡头看去,便见头顶上落下一块大石头,直向他与阿喜砸来。他立刻弯腰保护住阿喜,那石头砸在他头顶的蓝光屏障上,在剧烈的碰撞声中瓦解四散,滚落在周遭。
这狠毒的吞噬一切的蓝光又救了他和阿喜的命。
阿严抱着阿喜,混乱思绪冲破喉咙化为一声大喊,然后他跪倒在地泣不成声,满心绝望。
他们要去哪里?
流民营?魏景去过那里了,那里不安全。他家的村子?那里已经是一片废墟。刚刚的出口之外?那里全是侍卫。
阿严不知道要去哪里,世界之大,他与阿喜却好像已经无处可去。
满脑子兵荒马乱中,阿严没来由地想起从前第一次见到云川的时候,她一身干净的浅蓝色衣裙,背对着他站在夕阳中的尘土飞扬里。然后她回过头来看向他,拿着一袋子柿饼问他要不要尝尝看。
他说不要,阿喜却直接跳起来拿了一个。最后他也拿了一个,他们三个人就坐在墙角下,一边吃柿饼一边看夕阳。
他跟云川说他以后要报仇,他要去杀了害死他父母的灵匪,还有叶悯微。
云川问他为什么要杀叶悯微。
他只是听所有人都在议论万象之宗叶悯微,是叶悯微做出的灵器,没有叶悯微就没有灵匪。这些术法在世界上存在千百年,从前都好好的,都是因为她才会流传出来导致灾祸横行。
可能是天灾人祸总要找一个人归怨,而恰好叶悯微又并不无辜。
云川说:“可是有人执刀杀人,你却要找锻刀匠报仇吗?”
“这不是一回事!她才不只是锻刀匠呢,她是教唆杀人的共犯!她才是最可恨的!这个灵匪只害了淇州的人,她害了世上所有的人,她难道不知道自己造出的东西,会带来什么后果吗?”
当时他从地上跳起来,义愤填膺。而云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然后说道:“或许,她真的不知道呢?”
他还没接下去说,云川就转过头去继续吃她的柿饼了,边吃她边说:“不过这世上想要杀她人的太多,每个人都有很正当的道理。”
“所以她就该死啊!”
那时夕阳橙红,照得云川的面容与眼眸一片暖色。她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从怀里拿出一个柿饼,问他要不要再吃一个。
那其实是他生平第一次吃到柿饼。
从他父母去世后,他就没有吃过这种甜食。这么甜,甜得他舍不得吃完。
阿严跪在震颤的高台上,四周落石轰隆,他想为什么!?云川姐为什么会是叶悯微?魏景先生为什么会是灵匪?阿喜是被魏景先生害疯害哑的吗?到底谁是他的仇人谁是恩人?谁是好人谁又是恶人?这个世界到底是怎么回事!?
云川又为什么要救一个想杀了自己的人?
他忍不住想,或许……或许云川是真的无意害人呢?她会不会真的不知道?
如果现在他和阿喜走了,云川怎么办?刚刚魏景说这种蓝色石头耗尽后,云川就没有办法再反抗了。
那云川……会死吗?
——信任就是把被欺骗的权利交给别人。
——我觉得你有你的理由,因为我相信你,所以你可以欺骗我,没有关系。
——你要信念强烈,意志坚定。
阿严迷茫一瞬,看向石桌上即将融化殆尽的苍晶。他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抱着阿喜,浑身颤抖,仿佛孤注一掷般闭上眼睛。
下一刻,他和阿喜消失在了高台之上。
这处地穴晃动而蓝光强盛,叶悯微听见外面传来侍卫的脚步声,却没有人敢进入此地。
她与魏景僵持着,果然如魏景所说,高台上的蓝光渐渐变得动荡起来,时强时弱,正是苍晶耗尽的征兆。
而叶悯微也仰头看着高台,仿佛也在等着台上的苍晶耗尽。她的衣裙在汹涌蓝光之中飞扬,仿佛绽开一朵蓝色的花,她的神情却一直平静,手指在身侧不停划动。
这些诡异的怪物,错综复杂的灵脉,危在旦夕的险境,似乎都无法从叶悯微身上讨得一丝恐惧。
魏景想,这位万象之宗真是从容不迫,神鬼莫测。
他凝视着叶悯微,目光深幽,仿佛在盘算着什么。
高台上的蓝光逐渐熄灭,地穴里所有灵脉中的涌动的灵力随之消退,叶悯微面前那蓝色屏障骤然落下,露出她那双灰黑色的眼眸。
魏景的怪物们逐渐靠近她,他说道:“万象之宗,您还有什么花招?”
叶悯微没来得及说什么,高台上竟然又骤然爆发出蓝光,须臾之间蔓延而来。
她面前的屏障腾起,魏景目光一凝后退数步,差点被这喷涌的灵力灼伤。而叶悯微看起来似乎和魏景一样惊讶,仿佛始料未及。
“云川姐!”
从高台上传来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叶悯微擡头看去,便见一块青色画石从高台上被扔下。画石划出一道高高的弧度,穿过灵力屏障被叶悯微接住。
高台上阿严喊道:“我去拿了很多那种蓝色石头和画石来!”
“你在做什么?”叶悯微问道。
“我……我……我还欠你阿喜的药钱呢!你不是需要它们吗!没有它们你……你会死吧!”阿严高声道。
“你不是说要救我和阿喜的吗!我要先来救你,你才能救我们啊!”他将云川又歪又正的道理学了个十成十。
魏景看了一眼高台,突然放缓态度,对蓝光笼罩下的叶悯微说道:“万象之宗,咱们若是这样僵持恐怕没有尽头,不如做个交易如何?”
叶悯微看向魏景。
魏景抚摸着腰间的金铃铛,说道:“您说的不错,这是一件令人魇术实力大涨的灵器,乃是涞阳王从鬼市中所得,交于在下使用。而他将纵梦铃交给在下,同时与在下签订了结生契,在下不得违抗他的命令,必须听从他的安排行事。”
结生契乃是一种仙门术法,自愿签成,契约双方必须谨守条约,若有违反必当场殒命,乃是不背之誓。
“在下所作所为实在也是受人所迫,身不由己。万象之宗本领深不可测,能否替在下将那契约偷来毁掉?”
魏景的神情在蓝光之后模糊而扭曲,叶悯微偏过头问道:“我为什么要为你做这件事?”
“若万象之宗可以毁掉在下的结生契,在下也愿意换一样东西给您。”
魏景指向脚下:“涞阳王热衷于搜寻所有仙门之物,一个月之前机缘巧合寻到某物,关进了这座地宫最深处。那座地牢坚固无比,以鬼市的秘法屏蔽所有灵力,即使阿喜也无法去往。而我可以将那间地牢的钥匙给您,让您轻松到达。”
“而那间地牢里关着的……”
魏景幽幽道:“正是一只魇兽,您的魇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