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穴
静心斋前的侍卫们十分惊慌,抱着阿喜的阿严也十分惊慌。
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阿喜的匪夷所思之处。刚刚他们又在地宫里躲过一群巡逻的府兵之后,阿喜突然醒了过来,看了他片刻,就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抱住他咯咯一笑。
刹那间他四周的昏暗石道尽数瓦解,夜光大亮,他眼前一轮明月高悬,高耸的藏书楼与惊慌的侍卫们仿佛从天而降落在他面前。
阿严满心震撼,他想这怎么可能……这到底……是什么?阿喜是……什么?
有一瞬间他甚至开始怀疑,他怀里抱着的他视为生命的妹妹,是不是妖怪?
阿严正惊惶着,他的领子却蓦然被人提了起来,双脚腾空。这手法实在是熟悉,他回头看去,果然看见了云川姐姐的面庞。
阿严大喜过望,刚想要喊她却又想起了“神相大人”苍术,声音就不上不下地卡在他的喉咙里。他想,她真的叫做云川吗?她又是谁呢?
叶悯微把阿严与阿喜拎起来之际,侍卫们终于合围,从府内各处跑来的侍卫把他们团团围住,喝问他们是什么人。
叶悯微回头一瞥,暗处沧浪山庄的弟子们震惊地看着她,显然被她突然冲出去的行动打了个措手不及,圆脸弟子就要出来却被那位年长的道长拉住。
在这个节骨眼上,阿喜挥动着胳膊腿,仰头看到了她熟悉的姐姐,双眼发亮开心地伸出手抱紧叶悯微的脖子。
阿喜一兴奋,就又有大变活人要上演了。
只见明亮月光之下,侍卫们的包围圈蓦然变成了一个空圈,原本叶悯微与阿严阿喜所站的地面上除了洁白的月光之外,空无一物,连个影子也没有。
侍卫们惶恐地议论,暗处的沧浪山庄弟子们也大为震惊。
叶悯微只感到一阵晕眩,抱紧了手里的孩子踉跄两步,她眼睛闭上再睁开时,便看见一堵石砖砌成的高墙横在身前。
她以面壁思过的姿态,再次来到了那个地宫。
熟悉的潮湿泥土气味充斥此地,夹着一点血腥气。叶悯微沉默片刻,低头看去,阿喜天真无邪地眨着眼睛看着她,哈哈一笑。
阿喜身体力行地向叶悯微诠释了什么叫做“身不由己”。
此处似乎并无府兵或侍卫在,安静得只能听见他们三人的喘气声,光线又此前叶悯微经过的任何一个地道或石室都要明亮。
叶悯微擡起头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站在一个高台之上。台中央有一个石桌,出入口处立着几个木架子,架子上摆着许多青色石头。
高台下是一个巨大的圆形地穴,墙上挂了无数火把,将地穴照得亮如白昼。只见以高台上的石桌为核心,蓝色纹路蔓延而去,密密麻麻地布满了整个地穴的墙壁及地面,仿佛蓝色藤蔓编织而成的一个笼子。
她脚下的地穴是一个巨大而精致的炼人熔炉。
这个地方她并不陌生,虽然她只见过一次,但是对于叶悯微来说,一眼向来就是铭记不忘。
记忆过于清晰,精确到所有微末的细节,红与白,血腥与哀鸣。叶悯微身体一颤,本能地想要呕吐。
她弯下腰时,阿严突然挣扎着挣脱她的怀抱,抢过阿喜跑到石桌另一边,戒备地瞪着叶悯微。
“你……你又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阿严色厉内荏地质问道,眼里已经没有半分信任神色。
空空荡荡的“熔炉”中回荡着他的声音。两人隔着高台上那一丈长的石桌,遥遥对视,一个愤怒而另一个则痛苦而迷惑。
虽然叶悯微觉得阿严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也毫无用处,但她还是忍着呕意,诚实地回答:“我来救你和阿喜出去,我还要用这个地穴确认一些事,然后毁掉这里。”
她原本就打算要到这个熔炉里来。
叶悯微好像突然意识到什么,她看向正在阿严怀里扑腾的阿喜,醍醐灌顶。
她上前两步:“阿喜她……”
“你别过来!你们都在骗人!你们没一句话是真的……你是不是也在骗我!我,我不相信你!”阿严后退,他双目通红,咬牙看着叶悯微。
阿严过于激动的情绪让叶悯微停下脚步。
她安然地望着他,偏过头疑惑道:“我是骗过你,可你不也骗我了吗?阿喜不是你的亲妹妹,对吧?”
阿严怔了怔。
叶悯微说起她又歪又正的道理:“这几个月来我听过的故事绝大多数都关于欺骗,可见欺骗是世间常事。我想信任就是把被欺骗的权利交给别人,你信任某人,难道是认为他永不会用这种权利吗?”
“不然呢……你被我骗了,难道会觉得……”
“我觉得你有你的理由,因为我相信你,所以你可以欺骗我,没有关系。”
叶悯微眼神清澈目光坦然,话说得因果颠倒,语气却极尽真诚。阿严怔愣地看着她,试图从她的眼里找到半分虚假,却怎么也找不到。
阿严喉头一动,眼里涌上泪水:“这不一样……我……我做不到。”
叶悯微短暂移开目光,看向高台唯一的出入口,那里的石门紧闭。既然他们已经在静心斋前出现,地宫里应该很快就会展开大范围的搜索,这里一览无余没有藏身之处,得让阿严与阿喜快点离开才行。
“阿严,阿喜的能力……”
她话音刚起,竟有一声沉闷的响动打破寂静,高台尽头那扇紧闭的石门竟缓缓升t起。
阿严惊惶转头,只见尘土飞扬,高台震颤,门下显现一双熟悉的黑靴。
那是魏景的黑靴。
叶悯微瞬间迈步奔向门边的木架,白色的衣袂翩飞,从木架上拿下一块青色石头。她回身掏出一颗蓝色晶石,按进石桌内的凹槽里。
那凹槽与蓝色晶石严丝合缝,仿佛专为它所造。
晶石嵌进石桌的刹那仿佛点燃引信,蓝色的光芒骤然腾起,顺着墙壁地面上的纹路一路奔涌,整个地穴连同高台上描摹的纹路全数被点亮,明亮得恍如陷入蓝色的火海之中,光芒刺目,昼夜颠倒。
恰在此刻石门升到顶,魇师魏景目光阴郁地锁住高台上的三人。
他的身边跟着两只诡异的凶兽,以人的面容、蝇的复眼、蛇的信子、马与熊的身体组成,像是被撕碎之后拙劣地缝合而成的阴森怪物。
门一打开那怪物竟发出孩童的笑声,万分瘆人,迅疾地朝着阿严与阿喜扑来。
阿严惊叫声还未落下便见眼前一道人影闪过,叶悯微在阿严与阿喜身前划下一道长线,截断数道蓝纹。
那一道长线瞬间喷涌出蓝色光芒,怪物被光芒所伤,猝不及防地爆发出痛呼声,奔回魏景身边。眨眼间叶悯微已经在阿严与阿喜周围划出闭合的蓝线,线中喷涌而出的灵力仿佛牢不可破的盾,将他们保护在其中。
魏景眯起眼睛看向站在灵脉之中的白衣女子,她手里正攥着他们用来篆刻灵脉的青石,神情平静难以捉摸,手指在身侧快速地划动。
高台下的整座炼人熔炉亮如白昼,若此刻有人在地穴之中早已融化。
她竟然以苍晶发动这座地穴,又须臾之间改写灵脉,建起足以阻挡他魇术的屏障。而她此刻却站在屏障之外,暴露于他的魇术之下。
“你是谁?”
魏景惊讶之余心生警惕,他从噩梦里召出的怪物转而扑向叶悯微。叶悯微转身就跑,指尖仍不停划动,怪物即将咬上她后颈时,她竟然扶着栏杆从高台上一跃而下。
“云川姐!”阿严瞪圆眼睛大喊。
魏景大吃一惊,立刻奔到高台边往下看,一旦发动灵阵进入地穴便是自寻死路,她竟然毫不犹豫地跳下去了!
只见满堂蓝光里,叶悯微挥手将青石钉在石壁上,随着下落在复杂的蓝色纹路中拉下一道长长的划痕。被毁坏的灵脉回路不受控地爆发出力量,疯狂的蓝光在地穴里来回冲撞,竟未索叶悯微的命,反而卷着她安然落地。
她在地面上翻滚一圈,魏景的怪物紧随其后跃下,她稳住身形的刹那便又在地上划出数道纹路,被改写的灵脉射出尖刀般的蓝光,瞬间将怪物穿刺。
在怪物的悲鸣声与魏景的震惊之中,叶悯微高声喊道:“阿严!”
阿严在屏障内颤抖回应:“云……云川。”
“阿喜移动的关键在于意志,她想要满足所喜欢之人的愿望,会带他去他想去的地方!”
最初在流民营里,她想知道失踪灾民的所在,阿喜便带她来到这座地宫炼人之处。当她不想再看他们炼人且阿严呼喊阿喜时,阿喜就把他们又带回了流民营。
魏景出现时,阿喜想要逃跑,于是跑进了地宫。
刚刚或许是阿严想要找到出口,阿喜便带阿严出现在地宫外。而她想找到曾经看见过的炼人熔炉,阿喜抱住她的时候,她就瞬间来到了这座地穴。
叶悯微在地穴里奔跑,以青石不停改写灵脉。灵脉破损爆发的灵力极为暴虐,却完全听凭她任意调遣,仿佛她手里忠心耿耿的鬣狗与怪物的尖爪利齿撕咬。
熔炉已经被破坏不能再炼人,魏景也从高台上跃下,乘着怪物落在叶悯微面前,探究地看着她。
“阿严,你要想明白要去的地方,让阿喜带你离开这里。你要信念强烈意志坚定,才能让阿喜感觉到。你听到了吗!”叶悯微边跑边朗声说道。
魏景冷笑一声,他也高声说道:“阿严,你竟要听她的?她可是你的仇人!能随心所欲地改写灵脉回路,除了林雪庚之外这个世上只剩下一个人。”
“她是万象之宗,叶悯微!”
魏景的声音在地穴里回荡,高台上一片死寂。
在叶悯微面前铩羽而归的两只怪物又聚拢回魏景身边,魏景挥手之间,他腰间的金色铃铛轻响几声,又有两只怪物凭空出现,在叶悯微身侧虎视眈眈。
叶悯微的手被青石尖锐的棱角所划破,血顺着磨损大半的青石落在爆裂的蓝光之中。
“我不是在改写灵脉,我只是在破坏。”
叶悯微看向魏景腰间的金铃铛,再擡起眼睛看端详魏景,若有所思道:“我是叶悯微。但你不是魇师……不,你不是纯粹的魇师,你的力量不完全是魇术。”
叶悯微擡手指向魏景腰间的那串铃铛:“那是纵梦铃吧,是以灵力将魇术之力提升十余倍的灵器。你之所以能以闯过二十一重梦境的实力与闯过二十九重梦境的魇师抗衡,是因为你用了这个灵器,你是身为灵匪的魇师。”
魏景身后的怪物并不稳定,面孔头颅身体四肢几乎是时刻都在变幻为不同的兽类,却一直张着嘴呵呵发笑,那是孩子的笑声。若是平常人只是看一眼这怪物都要被吓晕过去。
而阿喜的笑声、她对残损之物的喜好、魏景身边时常出现的其他孩子、魏景对阿喜梦九的称呼,所有一切飞快在叶悯微脑海中闪过,猜想渐渐成型。
叶悯微放下手指,慢慢说道:“你所操控的,是不是一个疯孩子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