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养
静心斋台阶上下,温辞与叶悯微遥遥相对。阿严惊诧地喊着阿喜,莫笑鸢从温辞手里把阿喜接过来,沧浪山庄弟子们窃窃私语着来人到底是谁。
而温辞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叶悯微,叶悯微也望向温辞。冬日夜晚北风凛冽,温辞的衣衫与发辫在风中飞扬,浑身铃铛微弱而清脆地作响。
人若是太过美丽也有一点不好,出现的时候就像个梦境。
叶悯微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仿佛从水中捞起掉落的思绪。只见自梦境丢来一个姜黄色布包,力道狠得仿佛要砸人,她伸手接住,便听那花香的来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既然要走,就别回来了。我又不是当铺,把你那些破玩意儿押在我这里是什么意思?”
“万象之宗,拿好你的东西走你自己的路去。从今以后你的事情和我无关,我不会再帮你找魇兽,你也不必帮我实现愿望,我们的交易就此作废。我们桥归桥,路归路,大道朝天,各走一边。生死不问。”
他扬着头在台下高声说话,嗓音清朗,像以前一样明艳无双,盛气凌人。
然后他幽幽哂笑一声,道:“后会无期。倘若你死了,我再给你烧纸。”
温辞也不等对方回答,话音落地转身就走,衣袂飘飘,看起来相当无情而潇洒。
蓝星竹跟莫笑鸢附耳道:“这不会是梦墟主人吧,他和万象之宗又绝……”
蓝星竹还没说完,只见叶悯微突然从台阶上奔下来。她跑得非常快,连被易生术夺走脑子时都没有如此激动,衣摆拂过台阶带起地上的落叶,她伸手从身后将彩衣男子抱住。
男人猝不及防,被她撞得身形摇晃,脚步僵硬地停住。
“绝绝……绝了。”蓝星竹结巴道。
温辞的胸口被叶悯微收紧双臂抱住,她额头靠着他的后背,拥抱太过用力让人喘不过气来。他几乎能感受到她的心跳,快速而炽烈。
叶悯微居然也会有如此炽烈的心跳吗?
温辞满腔的愤怒被这匪夷所思的境况所浇灭,只剩茫然。
“温辞。”她喊他的名字,如同叹息。
顿了顿,她说道:“我好想你啊。”
叶悯微的语气里充满了欢欣与怀念,身体随着这句话彻底松懈,胳膊上的力道也跟着放松。
温辞终于能喘上来一口气,可仍然动弹不得,一步也迈不出。
“你……你刚才说什么?”
“我想念你。”
温辞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他突然转头问蓝星竹:“她说什么?”
蓝星竹没想到这话还能落到他头上,愣愣地说道:“那个……万象之宗说她想您了!”
温辞沉默一瞬继而转回身来,叶悯微并不放手,于是他生生在她的怀抱里转了个圈,再被她面对面抱住。
莫笑鸢在旁边“嘶”得轻声吸了口气,左看右看。
叶悯微擡起头来看向温辞,她染黑了头发,满头青丝,看起来熟悉又陌生,但灰黑的眼眸里一派真诚。
她刚刚说她想念他。
温辞的眼睛眨得极快,他稍微和她拉开一点距离,混乱而疑惑地上下打量叶悯微,认真地问道:“你……叶悯微?你真是叶悯微?你被夺舍了吗?”
抓住她的手时,温辞才发现她的手心一片潮湿,全是伤口与鲜血。他目光一凝,却听叶悯微答道:“没有,不过我换了个脑子。”
一瞬间,所有可称为柔软缱绻旖旎的氛围碎裂一地。温辞挑起眉毛,不可置信道:“你换了个脑子!?”
叶悯微还未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是的,涞阳王想要我的脑子,我用易生术跟他交换了头脑。”
温辞霎时间暴跳如雷:“他算什么东西,他让你换你就换?”
“他威胁我。”
“得了吧叶悯微,这世上谁能威胁你?”
“他拿沧浪山庄这些修士,阿严苍术,还有淇州百姓的命威胁我。”
“你难道在乎他们的死活吗?”
“我在乎啊。”
温辞瞪大眼睛,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他心说这是叶悯微吗,她不会真被夺舍了吧?
叶悯微继续说道:“而t且我觉得挺有趣的。”
“有趣什么有趣!?你不是答应过我再也不会在自己身上做试验了吗!?”温辞火冒三丈。
叶悯微新奇道:“我还答应过你这种事?”
温辞揉着太阳穴,很好,没被夺舍,在气死人不偿命这方面没人能像她这样登峰造极。
他环顾四周:“那个什么狗屁涞阳王人在哪里?吃了熊心豹子胆居然敢要你的脑子,老子扒了他的皮!”
“他跑了,暂时找不到。”
“……叶悯微!!!”
“你怎么老是生气呢,你以前生病是不是肝火太盛,所以脾气太差,暴躁易怒,最爱争吵?”
“你胡扯什么!”
叶悯微可惜地摇摇头:“啊,这居然还不是你最大的毛病。”
眼见温辞就要撸起袖子与叶悯微决一死战,蓝星竹和莫笑鸢这俩站在戏台边儿的捧哏没想到戏本变化如此迅速,从割袍断义到风情月意再瞬间变为针锋相对,赶紧冲上去给两位主角儿拉架去了。
叶悯微目光灼灼发亮,盯着温辞不放,她隔着两个人问温辞:“对了,刚刚你说了一大段话,说的是什么?我没注意听。”
温辞在两名沧浪山庄弟子的好言相劝中大喊:“没注意?你怎么可能有没注意的东西!”
“是啊,奇怪,我居然没注意到。果然是这个脑子不一样了。”
“你还敢说!”
“哎呀别吵了别吵二位,尊上!梦墟主人刚才也没说什么,主要就是想跟您分道扬镳!”
蓝星竹这话音刚落,两边都安静下来了,准确地说是僵住了。
叶悯微仿佛才意识到温辞刚刚说了什么,温辞也仿佛才想起来自己刚刚说了什么,两边一时寂静。
月光皎皎下,叶悯微看着温辞,她满眼茫然,问道:“你要跟我分道扬镳吗?”
温辞张张嘴又闭上,脸色铁青目光冰冷地看向蓝星竹。
蓝星竹觉得自己遭受了不白之冤,回过头去却发现自己的师妹和师兄以同样的眼神看向他。
“为什么?我没有拿人炼苍晶啊。”叶悯微说道。
她说得很诚恳,温辞眸光微动,他想起来在宁裕最后一夜她的低沉与反常,又想起后来谢玉珠跟他转述的她的话。
温辞深深吸了一口气,语气终于稍稍放缓:“你本来就不是拿人炼的苍晶,你一个孤寡老人住在昆吾山上从不下山,到哪里去抓人回来,难不成我替你抓吗?你怎么就不问问我,你怕我会包庇你?”
叶悯微摇摇头,她抓着乾坤袋晃了晃:“也不是,只是我总觉得无论别人说什么,无论我做了什么,你永远会说我是对的。”
温辞沉默片刻,嗤笑一声道:“少自作多情了。”
蓝星竹与莫笑鸢拦在这两人之间,互相看了一眼。
他们觉得自己站在这里好像有点多余。
蓝星竹与莫笑鸢识趣儿地散开,远处依稀传来人声,想来是沧浪山庄看到信号,派出的援兵们到了。
叶悯微望了一眼声音传来的方向,然后走向温辞:“温辞……”
温辞却没有听到她要说什么,叶悯微只是向他走了两步,就突然向前栽去。温辞立刻上步抱住她,她的头撞在他的肩膀上,整个人毫无意识地软下来。
温辞扶着她的后背,才看见她的后背已经完全被鲜血染红,温热而潮湿,她一路跑下来的台阶上,也是一路嘀嗒血迹。
也不知道这人刚刚的精神头是从哪里来的。
温辞瞳孔紧缩,将她的手臂放在自己肩膀上,一把将她抱起。
沧浪山庄三人赶紧围上来,惠南衣说自己留下来与前来的弟子们交接,让蓝星竹与莫笑鸢立刻带温辞、叶悯微与苍术去沧浪山庄。
温辞一言不发地抱着叶悯微用魇术卷起这几个人往沧浪山庄去,被魇术卷起来时,蓝星竹与莫笑鸢听到梦墟主人咬牙切齿的低语。
“混蛋叶悯微。”
晨曦初现的时候,叶悯微终于在沧浪山庄的暖阁之中悠悠转醒。应该是被喂了乾坤袋里那疗伤的灵药,她身上的伤口正在慢慢愈合,疼痛得以缓解只剩疲乏。
昨夜来不及细细体会,策略又都是换脑子之前想的,此刻叶悯微终于感觉到,世界确实变得和平时不太一样。
她的脑筋仿佛泡在水里似的,倒是能够动,就仿佛被一种柔缓的阻力所牵制,尤其是在她想起算数与灵脉时,仿佛生锈的铁门,迟暮的老人,动不快了。
秦嘉泽看起来也挺聪明的。
叶悯微想,可他的脑子也不怎么灵活啊。
“大师父!你醒了!”一声石破天惊的呼喊吸引了叶悯微的注意,她转过头去,视线里便出现了谢玉珠的脸。
三个月不见,她的小徒弟看起来没太大变化,穿着一身富贵的橘红貂绒小袄,哭丧着个脸,喊道:“大师父,大师父!他们说你换了脑子,你还记得我吗?”
叶悯微点点头,笑起来:“玉珠,我好想你啊。”
旁边有人没好气儿地哼了一声。
叶悯微擡眼看去,哼的人正是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的温辞。
谢玉珠听到她那在人情世故上一向缺根筋的大师父说想她,感动得紧紧抱住她大师父不撒手,莫笑鸢来送药拽她都拽不动。
谢玉珠这三个月这真是遭罪了,倒不是她二师父对她不好。就是每天听到温辞的第一句话都是在问她,他和叶悯微绝交之后她以后到底要跟着谁?
谢玉珠总算是知道那些夫妻和离家的小孩是多么良心煎熬,她天天盼着她二师父找到她大师父,又天天担心她二师父找到她大师父她就要做选择,愁得她白头发都长了好几根。
幸而目前看情形,她二师父又放不下她大师父了。她便装傻充愣,假装完全忘记了她二师父曾经要她做的抉择,毕竟她二师父现在看起来也记不得这茬。
莫笑鸢来送药的时候,只见这江东首富谢家的六小姐伸出两根手指,殷切地问叶悯微:“师父,您还知道一加一是几吗?”
莫笑鸢端药碗的手抖了抖,贴心地提醒道:“谢小姐,尊上是换了脑子,不是傻了。”
谢玉珠又从旁边拿出一本书,在叶悯微面前哗啦啦翻一遍,然后说道:“师父您背一下第六页吧!”
叶悯微摇摇头道:“我背不出来。”
“这谁能背得出来啊!”莫笑鸢惊诧。
谢玉珠瘪瘪嘴,道:“我大师父!我大师父以前就能背的!”
她看起来比当事人要伤心一万倍。
一上午叶悯微的房间热闹非凡,直到中午的时候才安静下来,惠南衣终于从涞阳王府赶回了沧浪山庄,来探望叶悯微。
“尊上放心,您的事情我已经与师父说过,我沧浪山庄之人绝非忘恩负义之辈,您救了我与两位师弟师妹的命,我们理应报答。您只管在沧浪山庄养伤,我们不会对外泄露您的行踪一分一毫。”
惠南衣在叶悯微的床前拜道。
“还有一件事,涞阳王府的地宫最深处发现了一座地牢,十分奇特,坚固至极且术法不可破。”
顿了顿,惠南衣目光沉沉说道:“里面关着尊上的魇兽吧?”
那日他以镜水术探查时,听见了叶悯微与魏景的交易。
惠南衣道:“这件事我没有告诉师父,尊上还是早日将魇兽取回吧。”
叶悯微望着身长玉立,温和从容的惠南衣,他还是第一个希望她取回自己魇兽的修士。这样想来,他从在王府见面开始就一直在帮她。
叶悯微疑惑道:“你不想要我的魇兽吗?”
“我?南衣何德何能,这一切是由尊上开始的,无论是非功过,都应该由尊上结束。”惠南衣淡淡道。
“你早就知道我是叶悯微了吗?”
“嗯,在下听说掌握生棘术与吹烟化灰术的那位灵匪,实则就是万象之宗。那么云川姑娘就是叶悯微。”
“那你为什么要帮我呢?”
惠南衣低眸笑了笑,仿佛玩笑又仿佛认真般说道:“或许是因为您在摘月楼与谢小姐演的那出戏,演得太过生涩,一看就知道不是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