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魇师 正文 第55章 人世

所属书籍: 魇师

    人世

    涞阳王府的事情十分骇人听闻,一下子惊动了仙门与朝廷,一时之间人马来来往往于豫钧城里,踏得大路上尘土飞扬,豫t钧城热闹得仿佛提前过年了似的。

    流民营里的流民们并不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说那四处作恶的灵匪已经被缉拿杀死,而这灵匪还是涞阳王的手下。最令人惊诧的,还是据说将灵匪诛杀并赶走涞阳王的竟是恶名昭著的万象之宗叶悯微。

    也不知道这万象之宗在打什么主意,存的是好心还是坏心,总也算是为民除害。流民们终于放心下来,没了被杀害掳走之虞,大家纷纷喜气洋洋地收拾行李赶回家乡,准备过年。

    豫钧城那一条长长的承平街上人流如织,有些流民往城门走时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便打招呼道:“云川?你没事啊!怎么站在这里不走?在等你哥哥吗?”

    叶悯微站在人流之中,她披着月白色绒边斗篷,长而密的绒毛随风摇动,摩挲着她的脸颊。她的脸色发白,仿佛又因为风吹而透出一点红色,鼻梁上戴着一块奇特的视石,晶莹剔透,仿佛屋檐下垂落的冰棱。

    她摇摇头,说道:“我送你们。”

    流民们觉得奇怪,但也都笑着与她道别,喜悦地背着包袱朝家乡而去。

    叶悯微在人潮拥挤的街头,冬日金色的阳光洒满大街小巷,如同波光粼粼的海面,在此刻她第一次看清了人群的模样。他们的长相一瞬间就在她的脑海里淡去,没有晕眩也没有痛苦,遗留下喜怒哀乐的印象,像是一些五颜六色的染料,慢慢地侵染于她。

    这种侵染甚至不受她的控制。

    真神奇,她第一次感觉到她的头脑不受她的控制。

    从前叶悯微仿佛站在巨大药柜前的伙计,世间的洪流涌到她面前,她便收下来分门别类一一摆放整齐。她有一套从以前遗留下来的本能而精确的整理方法,轻重缓急,主次分明,确保她在想要的时候抽开抽屉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记忆。

    她是这个药柜完全的掌控者,药柜只是沉默着听从她的要求行事,近来这药柜装得有些满,她还想着要找法子把无关紧要的记忆清空。

    然而此刻她的药柜好像自己活了过来。它自作主张地丢掉记忆、存放记忆,甚至偶尔胡乱地弹开抽屉把某些记忆丢给她,与她的意愿背道而驰。

    原来大家的脑子竟如此不听话。

    或许便是因此,她一路而来听到的那些故事里才会有这么多自相矛盾与无能为力。

    所以这人世大家白驹过隙的生命里,痛哭而来痛哭而去,生老病死、离合悲欢纷至沓来又纷纷而去,如此琐碎复杂,徒劳无功与不遗余力,最后汇成浩瀚人世。

    “叶……”

    她听到熟悉的声音,转头看去,便在人潮的尽头看见了温辞。他眉眼依旧精致得找不到一点儿错处,一身温暖的藤黄衣衫,墨蓝比甲与柿子红的发带,浑身的铃铛默不作声,仿佛是复苏在冬日的一只蝴蝶。

    叶悯微想原来远望温辞是这个样子,他在人群中时整个人仿佛有种蒸腾而起的生气,像是风拂过水面泛起波光,美丽得强烈而耀眼。

    温辞大概是想起来不能喊她叶悯微,却又不愿意喊她别的什么,只喊出她的姓就没再说下去。他迈步走到她身边,说道:“不是让你在风漪堂等我吗?”

    叶悯微已经将魇兽的事情告诉温辞,他们约好要一起去往已经被州牧与沧浪山庄接管的涞阳王府,将魇兽取回。

    “我想来街上看看。阿喜现在怎么样了?”叶悯微问道。

    方才温辞被惠南衣和惠南衣的师父——也就是沧浪山庄庄主请去,讨论阿喜的“怪病”。阿喜自那夜沉沉睡去后,足足睡了两天才醒过来,又变得和以前一样时不时消失,幸而阿严一直陪着她,他们每次消失最终都还能回来。

    “她的情况很复杂,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恢复的。”

    温辞沉默片刻,转过头去看向街上的来往的人潮。

    这来来往往的每个人面目各异,喜怒哀乐各怀心思,各有所愿,谁也不能探知他人的想法。世人的意识仿佛互不相连的岛屿,互不相见的河流,这一生不与其他人连通。

    然而所有岛屿的深处是同一片陆地,所有河流都将汇入同一片海洋。所有看似不相干的、独立的人们在意识最深处彼此相融成汪洋,巫族人给这片汪洋取了名字,叫做“众生识海。

    绝大部分人终其一生都不会察觉到众生识海的存在。

    “然而魇术是对于意识的干涉。若人的意识如河流,魇术便相当于在做梦者的河床上开渠引流,不过因为时间短暂流量稀少,河床很快就会恢复如初。”

    “但若是有人锲而不舍地重复在一条河流上不停开渠,便会彻底破坏这条河流——也就是说,魇师若不停重复借用某一个人的噩梦,做梦者很快就会发疯。这便是那叫魏景的人对阿喜所做的事情。”

    普通疯子的噩梦难以控制,然而有纵梦铃辅助,梦的主人又是年纪尚小的孩子,魇师便可以他们的噩梦为利器。

    “阿喜很特殊,她的意识在被破坏中发生了异变,河水决堤,四处蔓延,污染到别人的意识中。所以她能感受到别人强烈的愿望,并且通过众生识海影响现实。我来到豫钧便是因为众生识海被她扰乱,我察觉到她的存在,一路追来这里。”温辞说道。

    阿喜身上发生的事情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温辞也不是非常明白。

    如果曾经掉进心想事成之地的人是叶悯微而不是他,或许叶悯微就能弄清楚其中的机理。

    叶悯微闻言安静了片刻,然后擡起眼睛来看向温辞,目光透过澄澈的水晶落在温辞眼睛上。

    “温辞,我们都养出了怪物啊。”她叹息道,白白的雾气从她的嘴里飘出漫过头顶。

    她并不是在说阿喜。

    她所说的怪物是魏景,是秦嘉泽,是最初拿牵丝盒劫杀他们的孙胜,是在这二十年里为了争夺力量而不择手段践踏人命的亡命之徒。

    她抱着要弄清楚苍晶炼制真相的念头一路而来,却渐渐发现,即便她并没有为了炼苍晶而杀人无数,但这世上的灾祸却是真的因她而起。

    秦嘉泽说,她创造了连自己也无法掌控的神通,或许真是如此。

    温辞却皱起眉头,他抱着胳膊盯着叶悯微,说道:“怪物原本就是怪物,遇水变成水鬼,遇虎变成伥鬼,遇到权势便长成权势中的蛆虫。怪物自古有之,没了你我他们仗刀仗剑仗权势仗富贵,一样害人性命。他们岂是你养出来的?你未免也把自己看得太重了。”

    “可是,是我给了他们力量。”

    “人世的秩序便是损不足而补有余,力量自然会流向更有力量之人。不是因为你,是因为人们建立的世界原本就如此运行。他们自然高起楼阁,又自然会垮塌。”

    “叶悯微,不是你的债,你不要背。”温辞一字一顿道。

    寒风拂过街道,吹起叶悯微的发丝拂过她的眼眸,而她安静地望着温辞的眼睛,望得温辞不自在。

    叶悯微笃定道:“看吧,我说的没错。无论我做了什么,无论别人怎么说,你都会说我是对的。”

    温辞被她噎住,冷哼一声转过头去。

    沉默片刻后他说道:“信不信由你……好吧,若当全是你的错。那你以后怎么办,你再也不研究术法灵器了?”

    叶悯微遗憾地叹息一声,摇摇头:“我做不到。”

    事实上刚刚下山之前,她还在思索她以前是以怎样的方法炼出苍晶的。虽然等她找回魇兽就能想起来,虽然如今这个脑子不听使唤又磨蹭,但她仍然极富耐心,乐此不疲,近乎本能。

    “我说的也没错,你叶悯微就算重活多少次也只能活成你叶悯微的样子。纵使这世界天翻地覆,你也将一如往昔。”温辞说得斩钉截铁。

    叶悯微仿佛想到什么,认真道:“我现在这个脑子也挺不错,有利于我了解人世的道理。等我研究研究,那些我带来的灾乱,我也可以想办法平息。”

    温辞瞧着叶悯微,纵使不想在她面前有太好的脸色,还是忍不住笑了一声。

    叶悯微满怀期待地继续说道:“我马上就可以想起你了。”

    温辞脸上的笑意褪去。

    “风漪堂的伶人们说,以前你每年都会和我一起过年,把你t学会的乐舞百戏演给我看。我之前忘记了,真是好可惜。”

    温辞低下眼眸,意味不明地说道:“你觉得可惜吗?”

    叶悯微偏过头,以她近来得到的微薄的眼色观察了温辞片刻,说道:“你好像不太希望我想起来?”

    温辞嗤笑一声:“我?我哪里管得了你,我没想过要修剪你,向来只有你自己修剪你自己。”

    他的用词十分奇怪,叶悯微还没琢磨过味儿来,便见温辞转身而去,说道:“走吧,我们去地宫接你的魇兽去。”

    秋笙推开风漪堂的窗户时,便见到街上并肩走远的两个身影。她的徒弟在旁边雀跃地说听说温师祖来豫钧了,过年要来风漪堂一起吃年夜饭呢。

    秋笙倚着窗户,心想这帮小崽子见到如此年轻的师祖,不知道会被吓成什么样子。

    八年前,她在豫钧偶遇温辞时也是惊了半天不敢相认。她双鬓已花白,而她还是个孩子时就年轻英俊的温师父还是老样子,一点儿也没有改变。

    那时也是冬日,也是年关将近,温师父却独自一人站在明安台下看他们义演。

    她问温师父,不回家陪那位一起过年了吗?

    温辞却淡淡说道:“我跟她闹掰了。”

    她知道温师父热爱乐舞百戏,新春之时各地庆典最为隆重,他却总是回去深山之中过年,无法去游玩观赏。

    秋笙只能安慰道他这样也好,淇州各地的新春社火都十分隆重,还有祭海典礼,他可以尽情游玩。

    温师父一直沉默着,听到她这句话却说道:“有什么好的。”

    温师父总是很难以亲近和理解,此时秋笙倚着窗框,终于想明白温师父那句话里的含义。新春是家中亲人团聚之日,从前他无论如何都要赶回那座山上去,大概是因为山上有他眷恋的人,他把那里当做家。

    而当他孑然一身站在举世的其乐融融,烟花庆典中时,他已经是个没有家的人了。

    “温师祖不是要跟山上那位一起过年的吗,怎么到咱们这里来了!”

    秋笙转过头来瞧着自己这帮徒弟们,笑道:“当然是因为山上那位也来了,温师父才会跟我们一起过年。”

    想来今年举世的其乐融融里,温师父不再是孤身一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