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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76章 证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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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证明

    那马面罗刹嘴里发出呵呵的笑声,在夜色中显得阴森可怖,它提着灯走到温辞身边站定,悠悠开口。

    “今夜我遍览方圆百里内的梦魇,发觉某个惯会诽谤他人的家伙做了个坠入蒸笼地狱的噩梦。这梦魇里热气蒸腾,恰巧近来天气回冷,夜里正是春寒料峭,我便将梦魇里的热气召到宅院里给大家暖上,倒省去许多炭火。”

    竟有人拿蒸笼地狱里的热气来取暖,可真是艺高人胆大。

    日光已熄灭殆尽,苏宅中一盏盏点上灯笼,灯光在雾气中十分朦胧。温辞挥挥手拨开热雾,淡淡道:“区区几斤炭火,西河苏家还烧不起么?”

    “平日自然是烧得起,不过近日才花了一笔大钱,须得节省些。”

    马面罗刹摇摇它的长脑袋,叹息道:“巫先生,您和万象之宗的行踪实在昂贵,我在鬼市竞买四轮,花了白银万两才将其收入囊中。”

    “鬼市?是林雪庚?”

    “嗯,自万象之宗下山以来,她便一直掌握着你们的行踪,每三个月在鬼市千金榜首竞卖一次。第一次买到的是涞阳王秦嘉泽,这第二次便由我竞得。”

    马面罗刹松开手,手里那盏破破烂烂的灯便升到半空。灯笼虽说破烂,光线却明亮,悠悠地照亮了这个小码头。

    马面罗刹说道:“想不到二十七年后,被群狼环伺的变成了您。”

    温辞自嘲地一笑,朦胧雾气里,马面面目僵硬,令人无法想象操控它的魇师是个什么模样,此刻又是什么神情。

    他淡淡道:“二十七年……居然已经过去二十七年了。”

    他第一次遇见苏兆青时,她还只是个八岁的孩子,在梦墟之中惶惶迷路。

    梦墟对于心智成熟的成人来说都凶险万分,更别说是一个懵懂稚子。温辞向来不管梦墟中历练之人,却也未曾见过这么小的孩子来闯梦墟,惊诧之余破例对苏兆青施以援手。

    苏兆青竟也悟性过人,他不过帮了她两次她便闻一知十,自第十重梦境之后一路势如破竹,闯过所有三十二重梦境,就连当年的温辞也始料未及。

    从湖上吹来的风将雾气吹薄,他们头顶来自于梦魇的灯笼摇晃。

    如今已经成为名声斐然的魇师的苏兆青,驱使着马面罗刹说道:“当年若不是我父母的决断和您的善心,我恐怕就和我的那些手足一样,活不到成年便死于非命了。”

    温辞抱着胳膊,说道:“害你们的人,后来查到了吗?”

    “不过是些叔叔伯伯的亲戚,这个的贪欲连着那个的利益,蛀在苏家这棵大树上。总之,如今我已经把他们送到地下去见我的兄弟姐妹了。”

    “现在你的身体如何?”

    “还是老样子,想来这一生也就是这样了。”

    他们面前的湖泊在夜晚中变为一片漫无边际的黑暗,船家中燃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在黑暗中漂浮移动。

    温辞向来很少夸人,却夸赞苏兆青道:“早知道你是个厉害的丫头。”

    马面罗刹笑起来,那张阴森的面孔上表情不变——自然它也没什么表情可改变,笑声沉闷却也真心。

    “巫叔叔……不,巫先生,我如今三十有五,早已不是小丫头。我当年跟您说的那些愿望十有八九都已实现,我也早已觅得良人,相伴相依。”

    马面罗刹安静片刻,说道:“您呢?巫先生,过了二十七年,万象之宗仍然是您未成真的美梦吗?”

    梦墟的最后一重梦境,正是梦墟主人自己的噩梦与美梦。

    以至于今日,叶悯微已经忘却所有,唯有当年那个闯过第三十二重梦境的年幼孩童,她推开过高门,走过被鲜血染红的长街,看过高楼上梦墟主人的美梦。

    湖面上的风渐强,将温辞四周的朦胧热雾吹散,丝丝缕缕的雾气沿着他骨骼的轮廓流去,仿佛拂去面纱,又仿佛从梦中醒来。

    马面罗刹僵硬灰白的样貌也变得分外清晰。

    温辞最终并未回答,他只是偏过头去,轻描淡写地嘲笑道:“你今夜召的这家伙,可真是丑极了。”

    另一边,叶悯微与谢玉珠跟着仆人在苏宅中行走,热气蒸腾间视线一片模糊,谢玉珠努力睁大眼睛,感叹道:“我总算明白大师父你摘掉视石后,眼里头是个什么景象了。”

    叶悯微的视石之上莹莹蓝光跳跃,她说道:“这是从噩梦里召来的雾气,她实力很强。”

    “是吧,但是苏姑娘每夜千变万化,从来不显露真身……”

    谢玉珠正说着,只见雾气缭绕的尽头突然朦胧亮起一盏灯,与灯一同缓缓而来的黑影形状崎岖诡异,走近了才能看清,那竟然是个人身马面的罗刹!

    谢玉珠好险没叫出声来。

    但见罗刹旁边又走来两个身形相近的男子,一个彩衣一个白衣,正是温辞与蔺子安。

    不得不说,雾气缭绕配上凶神恶煞的马面,此情此景倒真像是大家由罗刹引路,在黄泉路上狭路相逢了。

    苏宅的仆人当真定力十足,不仅对这热雾见怪不怪,看到马面罗刹竟也面不改色,熟练地转身行礼道:“夫人。”

    那马面罗刹头上悬着一盏破灯笼,和处处富丽堂皇的宅院十分不符,灯火之下,那马面发出低沉的声音。

    “可喜可贺,尊上与巫先生终于醒来,兆青早已为各位备下洗尘宴,还请谢小姐与尊上移步主堂。今夜有湘西与金陵的大厨来操持宴席,又有方圆百里最有名的蜜饯坊专门定制的柿饼。今夜惟愿各位把苏宅当做自己家,吃得尽兴开怀。”

    蔺子安走到前面,彬彬有礼地挥手道:“各位随我来吧。”

    温辞自罗刹身边迈步而来,叶悯微唤他道:“温辞。”

    温辞却没有同她说话,他与她擦肩而过,步伐未有片刻停顿。

    叶悯微迷惑地转过头去,看着温辞的背影。

    这冷战的情形谢玉珠以前也见过。那时候她还忧愁不已,如今她只是拍拍叶悯微的后背,语重心长道:“不碍事不碍事,俗话说得好,天上下雨地上流,夫妻吵架不记仇。”

    今夜的洗尘宴办得阔气,在苏家雕梁画栋的厅堂里,歌舞伎乐、好酒好菜应有尽有。

    大概是马面罗刹身子太过僵硬难以落座,眨眼之间热雾与马面罗刹都消失不见,座位上取而代之地坐了位美人。

    只不过这花容月貌、媚眼如丝的美人,下半身竟然是条蛇——想来从噩梦里召出来的东西,总不会太正常。不过毕竟桌上只能看见上半身,一眼望过去这宴席倒正常许多。

    谢玉珠总算是知道为什么苏宅的仆人这么镇定了,每天夜里都变上这么几次,看多了自然见怪不怪。

    然而吃着吃着,谢玉珠便发觉今夜更奇怪的竟然是叶悯微。

    只见她大师父只咬了一口柿饼,t便放下柿饼拿起筷子,象牙白的筷子在精致菜肴间移动,竟像普通人一样吃起宴席来。

    这情形实在是难得,叶悯微向来视山珍海味如无物,谢玉珠惊诧道:“原来大师父你喜欢湘菜啊!”

    温辞与苏兆青交谈间,目光也瞥向叶悯微。

    他的筷子自哪道菜中扬起时,叶悯微的筷子便跟着落下去,也夹起这道菜。

    他吃肉她便也吃肉,他夹虾她也夹虾。叶悯微原本就很少吃东西,又是左撇子,右手拿筷十分生疏,然而即便是鹌鹑蛋这种极难夹起之物,她失败数次也执着地跟着他夹起。

    然后她还把在与鹌鹑蛋斗争中落下的,温辞刚刚尝过的菜再都尝一遍。

    温辞挑挑眉毛,他心念微动,夹起菜里一枚完整的红辣椒,面不改色地吃下去。

    叶悯微果不其然跟着他落筷,也夹起红彤彤的辣椒放入口中。

    然后下一刻她便面色一变,捂着嘴咳嗽出声,面色通红,直咳出眼泪来。

    坐在叶悯微左右之人连忙关心她,叶悯微说不出话来只是摇头,眼泪一串串地往下流,竟然还是把辣椒咽下去了。

    谢玉珠说湘菜本就重香浓鲜辣,若不能吃辣,还是尝桌上的金陵菜为好。蔺子安还贴心地将金陵菜摆到了叶悯微面前。

    然而当温辞再夹起辣椒时,叶悯微还是一边咳嗽着一边伸长手臂,将那道菜里刚刚令她落泪的辣椒夹起。

    这次辣椒入嘴叶悯微便咳得更加响亮,双目通红一片,连耳朵都红了起来。谁想到平日里天塌下来也气定神闲的家伙,竟然被几颗辣椒折腾得如此狼狈。

    温辞真不明白叶悯微这是想干什么。

    谢玉珠也诚挚地发问:“大师父……你是在寻刺激吗?”

    侍者连忙给她倒茶解辣,而叶悯微咳嗽着,那双泪眼依然盯着桌子,仿佛不肯错过温辞落筷的轨迹。

    她的好奇似乎愈演愈烈,便像是从前研究术法一样,对他生出了十足认真地探索欲望。

    温辞瞧着谢玉珠、蔺子安与苏兆青对叶悯微问长问短,他依然没有跟叶悯微说一句话。

    只不过这顿饭到结束,他也没再碰过辣椒。

    宴席散去,夜晚向来才是温辞最精神的时候,谢玉珠已经早早回房睡下,苏兆青与蔺子安也去处理家事。

    天空一轮下弦月,月光清辉落在屋顶之上,瓦片泛着一层银光。温辞便倚着这层银光,胳膊搭在膝盖上,拎着个酒壶,目光沉沉地瞧着那细瘦的月亮。

    有人踏上瓦片来到他身边,声音略有些低哑道:“大夫说,我们如今还不能喝酒。”

    温辞转头看去,便见叶悯微立在他身边,她一身浅蓝衣衫,乌发尽处沾染白色,如同落雪的枝丫,只是眼睛还略有些泛红。

    温辞凝视她许久,终于开口对她说出今夜第一句话:“那你要喝吗?”

    叶悯微在他身边坐下,大大方方道:“要的。”

    温辞把酒递给叶悯微,她仰起头喝了一口,果然被这烈酒辣得眼睛眉毛都皱在一起。

    温辞轻描淡写道:“今晚你是怎么回事?”

    叶悯微抱着膝盖转头看向温辞,月光在温辞身上洒下一层冷辉,他的目光深沉。

    明明下午的时候他还在生气,晚饭前也不肯同她说话,此刻却被名为月光的水浇透,戏谑与怨愤之火悉数熄灭,只剩一派深蓝的冷峻沉着。

    “苏兆青说你喜欢吃湘菜,所以我想尝尝看你喜欢的菜是什么味道。”

    顿了顿,叶悯微皱着眉说出她的研究成果:“好痛,你为什么会喜欢这种味道呢?”

    “我儿时在湘西生活,那里气候温和湿润,饮食便是如此。”

    “所以苏兆青请的那个湘菜名厨,也是你喜欢的吗?”

    “她请的,是我儿时专为我做菜的那位名厨之子,那时候……我生病不能出门,所以四季更叠和外界的交流,很长时间便仰赖四季的菜肴。”

    “这些苏兆青也知道吗?”

    “嗯。”

    叶悯微晃晃酒壶,她转过头去看向面前高高低低的屋顶,仿佛瓦片垒砌的山峦,屋檐燃起暖色灯火,与月光相映。

    “她好像很了解你。”

    “如今她应该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我的人,比你更甚。”

    叶悯微看向温辞,说道:“那她知道的事情,你也告诉我吧。”

    温辞转眸凝视着她的眼睛,淡淡道:“我凭什么?”

    顿了顿,他突然问道:“叶悯微,你会害怕失去我吗?”

    叶悯微愣了愣,她偏过头想了想,说道:“方才在雾气里看见你和马面罗刹站在一起,我确实想过若你死去会不会是这样的场面。按人们的传说,会有罗刹来勾走你的魂,带你去走黄泉路奈何桥,再世轮回。”

    “那你会如何呢?”

    “我会从罗刹手里把你抢回来。”

    温辞嗤笑一声,仿佛这答案在他意料之中,然后他擡起眼睛凝视着叶悯微的双眸。

    “但若是我不想留在这个世上了呢,我就想要跟罗刹去走黄泉,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一切,陪我走吗?”

    叶悯微眸光微动,流露出犹豫和迷惑的神色。

    温辞接着说道:“当日在众生识海,我确实更想要回到现世,所以你百般挽留我也是自然。但若我就是想要留在众生识海,若我就想永生永世待在心想事成之地,你会如何?你愿意放弃这世上的术法、灵器、苍晶、魇术、魇修,所有的一切,永远留在我身边吗?”

    叶悯微眼里的犹豫更甚,她道:“我可以想办法让你改变心意……”

    温辞嗤笑一声:“你以为你天纵奇才,便可以罔顾他人意愿了?你这样和策因对玉珠所做的又有什么区别!”

    叶悯微眼里朦胧一片,她似乎寻不到答案。

    温辞嘲讽道:“叶悯微,你是我见过最自私的人。你旁若无人、我行我素,什么设身处地、感同身受,对你来说就像个笑话。我们相识数十年,我仍无法想象像你这样的一个人,究竟会怎样去爱人。”

    “我……”

    他却打断她,道:“你说你喜欢我,那就来让我信服。”

    叶悯微发觉温辞身上火焰并没有熄灭,它们冷却凝固,如刀光隐藏在他的眼眸深处。

    那刀光指向她,他的眼眸凝视着她。

    “叶悯微,竭尽全力一试吧,让我看看你的喜欢、你的爱意、你的牺牲,究竟是何模样。”

    他已经折戟沉沙,退无可退,避无可避。

    既然避无可避,不如短兵相接。

    即使鲜血淋漓,也要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