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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77章 铃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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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铃铛

    夜风吹拂间,叶悯微凝视着温辞眼里的锋芒,她问道:“那你会原谅我吗?”

    温辞缓慢而笃定地摇头:“我不原谅你。怎么样,要放弃吗?”

    叶悯微也摇头,她同样笃定道:“我不放弃。”

    温辞不置可否地一笑,道:“好,不愧是你叶悯微。”

    世人的讥讽嘲笑,指责与否认从来不能打扰叶悯微,她没有要与谁对抗的概念,也因此,她没有屈服的概念。

    所以叶悯微永不屈服。

    苏宅的日子逐渐变得风平浪静起来,连谢玉珠都渐渐习惯每天夜里翻着花儿出现各种梦魇之物,可以像苏宅仆人们那样淡然处之了。

    那日洗尘宴上苏兆青向叶悯微与谢玉珠介绍了自己与温辞的渊源,说梦墟主人对自己有再造之恩,请他们在府上安心养伤,想住多久便住多久,待有下一步计划再行动。

    温辞托苏兆青打听秦嘉泽与魇兽的消息,他们便暂时在苏宅休养。

    正是春日融融,阳光烂漫温暖得不像话,温辞照例在房间内补觉,而叶悯微、谢玉珠与苍术则在庭院里晒太阳。

    至于苍术是怎么走到庭院里的,倒不是因为他醒了,他实则是被牵丝术“提”过来的。叶悯微与温辞改造了牵丝盒,从中牵出几根丝,可以像控制木偶一样操控人身。

    于是谢玉珠便把丝线连上苍术的四肢,稍一摆弄,苍术便顺畅地站起身来。他在牵丝盒操控下行走如风能跑能跳,从背后看和正常人根本没区别,就是正面一瞧就能看见他双目紧闭,实则仍在昏迷。

    大夫说久卧伤身,谢玉珠便操控苍术,让他走到庭院里,坐在她们身边一起晒太阳。

    谢玉珠向后躺在草丛之中,伸长了胳膊感叹道:“啊,春天真好啊,最喜欢春天了。”

    顿了顿,她眯起眼睛,由衷庆幸道:“幸好我没有变回策玉师君。”

    自除夕夜以来至于春暖花开的今日,她身上所发生的一切跌宕起伏,恍如隔世。谢玉珠想起t她二哥牵着她从碧霄阁上一跃而下,想起那日浑身是血的她二位师父,不免心生动摇。

    “……大师父,你说我是不是太自私了啊?”谢玉珠喃喃道。

    叶悯微近来正巧对“自私”这个词儿十分敏感,闻言眼眸一亮。

    只见谢玉珠望着天空,继续道:“我大姐、我二哥……他们为了救我忤逆师门,你们为我也受了重伤,苍术甚至……至今昏迷不醒。我总觉得……很对不起你们,一切只是因为我的一句不愿意而已。”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呢?”叶悯微问道。

    “……我说这话可能有点不识好歹,但我就是不想要过策玉师君的人生。她属于扶光宗,也困于扶光宗,即使我现在不想担起扶光宗的重任,等我变回她之后也一定会回心转意,为宗门与仙道殚精竭虑。”

    “说到底我就是没信心敌过策玉师君的意志。我才从家里跑出来一年,我还有成百上千的愿望没有实现,我想长见识、见美景、交朋友、长本事,我想自由自在地浪迹天涯。我的人生才刚刚开始,我的自由才刚刚开始,我不甘心。”

    谢玉珠转过头看向叶悯微,认真道:“我也不想失去你和二师父。”

    叶悯微灰黑的眼眸一派安然,她说道:“原来如此。”

    谢玉珠略一思索,觉得有些不对。她一骨碌从草地上爬起来,道:“不是……您都不知道我为什么不愿意变回策玉,为何还竭尽全力地来救我啊?您都不问问我,劝劝我?”

    “你的不愿意不就是一切吗?人若不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和牵丝盒操纵的傀儡有什么区别。”

    叶悯微放下膝盖,在春日阳光中盘腿而坐。

    同样是春日暖风,就像她与谢玉珠一年前成为师徒的那天一样。

    “我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时,是你让我成为了你的师父,那是我获得的第一个身份。这一次我虽不知道你的动机何在,但是所谓师父不就是徒弟有想做而做不到的事情时,要帮她完成吗?”

    谢玉珠怔怔地望着叶悯微,她眼眶有些发红,鼻子跟着抽了抽,伸出手臂去抱住她的大师父,软声唤道:“师父……”

    叶悯微举起手,她拍着谢玉珠的后背道:“我是这样想的,不过温辞说我是个自私的人,所以或许我们都很自私,所以才志同道合。”

    谢玉珠认为,她大师父一向很擅长破坏所有感动的氛围。

    然而这个话题也实在让她好奇。

    谢玉珠从前觉得她两位师父都是世外高人,活到这份上也该断情绝爱了,而且两人之间的关系实在复杂,就没往男女之情那方面想。

    而今她醍醐灌顶,这世间最复杂的不正是男女之情吗!

    谢玉珠松开叶悯微,兴奋道:“大师父,你和二师父现在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显然这也是叶悯微所关心的问题,她正襟危坐,仿佛探讨术法一样,说道:“是这样的,我们以前有过肌肤之亲,抱过也亲过,我喜欢他,他也喜欢我。然后现在,他应该是想让我追求他。”

    “……啊?”

    谢玉珠的表情变幻莫测,先是惊诧兴奋,最后全部转为由衷的疑惑。

    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道:“师父你们……你们这步骤是不是……全反过来了?”

    叶悯微勤学好问道:“你觉得,我该如何追求他呢?”

    “我……我也不知道啊!”

    谢玉珠全无经验,虽然说是对卫渊有些好感,但也不算是钟情,只是喜欢那张脸那身气质罢了。

    再说她看过的话本子上的才子佳人们,只要是才子和佳人就一定能看对眼,拿出个信物就能私定终身,哪有她两位师父这错综复杂的关系?更别说她两位师父这般特立独行,都不能以常人的心理去揣摩。

    谢玉珠也正襟危坐,她严肃道:“那二师父有没有说过,他希望你怎么追求他啊?”

    叶悯微于是把他们在屋顶上的对话与谢玉珠说了一遍。从来很向着叶悯微的谢玉珠,这次却站在了温辞那边。

    她托着下巴思忖片刻,认真地点头道:“我觉得二师父说得很有道理。”

    “为什么?”

    “当大师父你和你喜欢的人意愿相符时,你就会倾尽全力帮他达成所有愿望。这时候你最有魅力,最让人动容。”

    谢玉珠指指自己:“比如我变回策玉这件事。”

    “但是你和你喜欢的人意愿相悖时,你永远会以自己的意愿为准……而二师父就永远为你让步。”

    谢玉珠看了一眼远处关闭的房门,小声说道:“大师父,你不告而别的那三个月,你不知道二师父有多么受折磨。你还记得二师父白日里多么嗜睡吧?那三个月里我就没见他在白天合过眼,夜晚他更无法入眠,他说头疼,去药铺里买安神的药丸不要命地吃。”

    “他每天都要骂上你两句,说要把乾坤袋还给你跟你分道扬镳,但一见面看你在涞阳王府受伤,他就再没提过离开你的事,也没提过他的病。”

    “二师父心里最高的意愿就是你,如果你的意愿与他的相悖,他一定会选择你。”

    谢玉珠越说越明白,以至于突然在这一刻看清了她二师父。

    她二师父其实是个很孤单,脾气倔,嘴巴坏,又容易不安的人。

    他大概很希望能被坚定地爱,但是他对他爱的那个人没有信心。

    所以他气急败坏,口是心非。

    又满心悲哀。

    谢玉珠觉得自己在这方面有一些无师自通的本领,可以胜任军师或者红娘一职。

    她分析道:“……二师父应该也很希望你能这样对待他吧,不是你成全他,而是你选择他。”

    叶悯微眸光微动,灰黑的眼睛里深深埋着一点震颤的东西,她低下头来开始仔细思索。

    谢玉珠发觉,这几日她大师父演算术法的时间都减少了,她还以为是她大师父换脑子之后容易疲惫。

    原来她大师父是在想她二师父呢。

    谢玉珠不知该可怜哪个,她二师父不容易,她大师父想要追求她二师父,也不容易啊!

    风平浪静的日子过了没多久,苏兆青便打探到了秦嘉泽的消息,如今鬼市里又有一卖家名声渐起,几乎和林雪庚平分秋色,那卖家似乎正是消失的秦嘉泽。

    而叶悯微的魇兽自上次在宁裕出现后,便销声匿迹,再未现身。

    自从叶悯微下山以来所遇到的许多事情背后都有鬼市的影子,那被她魇兽挑中的“徒弟”林雪庚虽未现身,却一直若有若无地影响着她的轨迹。

    那个杀上白云阙屠杀四十多人的凶手,以人炼苍晶的年轻姑娘。

    叶悯微也觉得,应该要去鬼市看看了。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一番收拾,他们带着苍术离开苏宅,向招待他们的主人们辞行时,终于得以见到了苏兆青的真面目。

    那是一个天气晴朗的破晓,从微微亮起的晨光尽头里走来一个姑娘。苏宅的灯火辉煌,照亮那个姑娘的面容。她面容白皙秀丽而清瘦,一身浅紫扶桑花金纹缎面袄,发髻间珠玉耀眼,华贵却寂静无声,仿佛一朵绣在织锦屏风上的鸢尾花。

    美丽却无生机。

    她被一些灰黑的鸟儿衔着衣服,提着向她们飞来,像是活着的人偶一般。那些鸟儿衔着她的衣服让她跪在地上,弯下腰去,向温辞跪拜三次。

    而这个姑娘一直闭着双目,无声无息。

    苏家幼女八岁时意外坠落患上木僵症,终日昏睡,除了有呼吸心跳外与死人无异。苏家老家主求医无果后,便将苏兆青送去了梦墟。

    梦墟唤醒了苏兆青的精神,她以精魄行走于梦墟之中,得梦墟主人援手,领悟魇术之道,终闯过三十二重梦境,成为魇师。

    然而她的身体却永远不会再好转,无声无息,虽有知觉,却无法反应。

    这具身体是囚禁她魂魄的监牢,唯有在梦里她才能醒来。

    从噩梦里召来的鸟儿衔着苏兆青的身体直起身来,在她头顶盘旋的那只发出奇异沉闷的声音。

    “感谢先生赐我以世界。”

    谢玉珠与叶悯微惊诧地站在旁边,而温辞只是端详了苏兆青的躯体片刻,轻笑道:“你长大了。”

    “我说过你不用向我报恩,你能好好长大,我便觉得很欣慰。”

    温辞以前并不怎么喜欢魇术,他自己一个尚且身陷噩梦的人,竟要去利用别人的噩梦伤人。

    不过看到苏兆青之后t,他开始觉得魇术或许还是有那么一些意义的。

    太阳出来的瞬间,鸟儿烟消云散,苏兆青的身体无力倾倒,被站在旁边的蔺子安抱在怀里。

    蔺子安抱着瘫软无力的苏兆青向温辞他们行礼,他们便向蔺子安还礼。晨光慢慢照亮大地,蔺子安看着那四人的身影消失在道路尽头,然后低头轻手轻脚地把苏兆青的身体放进旁边的四轮车里。

    那白衣翩翩的公子推着小车,带着小车上的姑娘缓缓朝着宅院深处走去。

    “兆青,桃花终于开了。”蔺子安温声说道。

    他从旁边的树枝上折下一枝桃花,插在苏兆青的耳后。

    他知道苏兆青此刻醒着,她能听到他的声音,也能闻到花香,只是她无法驱使这身上的任意一点骨骼血肉,给予一点回应。

    苏兆青也曾说她的身体毫无用处。

    但是蔺子安却觉得,正是因为那颗心脏夜以继日地跳动,血脉得以流转,大脑借此存活,从那寂寂无声的脑子里诞生的精神“苏兆青”,造就了她的生命,也成为他的妻子。

    蔺子安淡淡一笑,他亲吻她的额头,道:“等你晚上醒过来,我们再聊春日吧。”

    春日朗朗,叶悯微从那推着小车远去的一对夫妻身上移回目光,看向温辞。

    温辞瞥她一眼,问道:“怎么了?”

    “世上人们之间的联系,真让人羡慕啊。你和风漪堂那些伶人们还有苏兆青,苏兆青和她的丈夫,阿严和阿喜,孙婆婆和她的女儿。”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我也想拥有这种联系,温辞,你教教我吧。”

    温辞眸光微动。

    叶悯微继续说道:“还有你的意愿、你想要的爱意,若你教我,我会竭尽全力。”

    阳光逐渐清晰,天地之间光线朦胧而柔软,谢玉珠走在他们前面,兴致勃勃地看路边的花。温辞凝视叶悯微片刻后,突然低头亲吻了她。

    很轻很快的亲吻,如春风拂过。

    “这个吻,是还上次你亲我的。”

    温辞轻哼一声,不咸不淡道:“第一件事,就是你若想对我做什么,必需先要问我是否愿意。”

    叶悯微睁大眼睛望着他,继而点头。

    温辞曾听天机老人说过,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是系铃铛。

    人出生的时候攥着一把铃铛,当遇到珍惜的人,就仿佛把铃铛系在她的身上。于是当他们在这个世间行走时,牵动他手里的丝线,那些与他相连的人们身上就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

    就算远隔百里,亦有感应。

    他年轻时太死心眼,见到了叶悯微,攥着那把铃铛,这颗也系在她身上,那颗也系在她身上,把手里的铃铛都快系光了。

    所以她在世间的任何地方,所做的任何事情,都让无数他的铃铛叮当作响。

    她一无所觉,他却能听见,就算远隔百里,亦有感应。

    如今温辞似乎正看着,叶悯微把她的铃铛,也系在他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