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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88章 旧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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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旧梦

    “你和林雪庚早晚要将旧怨解决,不过不能在此刻,也不能在鬼市。我们并不熟悉这里,而林雪庚已经对这里的规则了如指掌。现在你最好先和谢玉珠离开鬼市,去沧浪山庄等我。把秦嘉泽这件事了结,再从长计议。”温辞跟叶悯微分析道。

    叶悯微低眸思索一阵,看向温辞道:“但是我不想和你分开。”

    温辞抱起胳膊,哼了一声:“也不知道是谁在嘉州丢下我一走了之的。”

    “你不是很介意这件事吗,所以我绝不会再丢下你了。”

    叶悯微还记得温辞在众生识海里的怒斥,于是向他郑重承诺。

    温辞偏过头看向叶悯微,斗笠之下她的那双眼睛里满含笃定。如此想来自豫钧之后,她确实再没离开过他,连众生识海那次她都待在他身边。

    最近这段时间她一直表现得很好,十分温暖,又好像真的很在乎他。

    以至于一些以前不愿意说出口的话,他也逐渐愿意对她说了。

    温辞嗤笑一声,仿佛玩笑般说道:“没关系,你这也不是头一次丢下我,我早已习惯被你丢下了。”

    叶悯微眸光微动,仿佛想要解释什么,却见温辞靠近她一步,弯腰凝视她的双眸。

    他慢慢道:“但你也很清楚,我不可能丢下你。所以如果我被困,那就是我一个人被困,但是如果你遇险,那就是我们俩个一起遇险。”

    “更何况要躲债的人是你,你这天下最好的账房来算算这笔账如何更划算,还是听我的吧。”

    温辞很了解叶悯微的思路,知道她把所有东西都放在账面上算个七七八八的习惯。然而这次叶悯微却沉默了,她轻声说道:“不是这么算的。”

    温辞只当她答应了,他转身沿着这条路往山下走,道:“我们回去找玉珠吧。”

    叶悯微看着温辞的背影走远几步,却并未跟上。

    温辞停下步子回过身来看她,偏过头道:“怎么,你想进去看奴隶角斗吗?那场面非常血腥,我看过之后做了几日的噩梦。”

    叶悯微的脚步终于松动,她跟上温辞,问道:“然后呢?”

    这通往生死场的路边,客人来来往往,门口的伙计还在吆喝,截然相反的惨叫与喝彩声仍然不绝t于耳,痛苦与愉悦同时上演。

    “然后我散尽钱财买下整个斗奴场,把里面所有的奴隶放了。然而没过多少年,鬼市里又有了新的斗奴场。”温辞淡淡道。

    他救得了一场角斗的人,救不了人奴坊所有的奴隶,救不了此后源源不断送进鬼市的奴隶,更救不了这普天之下的甿隶之人。

    这个鬼市毁了还会有新的鬼市,一群奴隶获得自由之后还会有新的奴隶。人之贪欲存于世,鬼市便存于世,倾轧下的弱者便匍匐于世。

    叶悯微望向那些满眼期待的客人,她与他们擦肩而过。

    “若此地可以使用灵器,他们定然会用灵器让奴隶角斗的场面更加痛苦、血腥而激烈。但你能说那全是你的过错吗?”

    顿了顿,温辞说道:“所以我说,不要把所有的债都算在自己头上。我不清楚林雪庚为何对你心怀恨意,但是道理也是一样的。”

    叶悯微与他并肩而行,下山走入街道,汇入人人流之中,她想温辞还是老样子。

    无论她做什么,无论别人怎么看待她,他永远会说她是对的。

    甚至在别人的指责尚未出口时,他就要提前告诉她,她无可指摘。

    仿佛他曾经背着沉重的孽债,深受其苦,所以不愿她承受一点负担。

    叶悯微与温辞的身影消息在山下人潮之中。而此刻在山的另一侧,高悬的红灯笼之下,远离山脚人流与喧嚣的云烟阁内,林雪庚她正伏在她宝库的木桌之上沉沉入睡。

    她修道那些年被白云阙悉心培养,以至于几年便入道筑基,如今年过三十,看来仍然是青春少女。

    拥有这样年轻而秀丽的面容,林雪庚却一身暗色的鸦青罗裙,她安静地躺在小紫檀木的矮几之上,头枕着手臂,那不离身的红酸枝木烟杆横在松松张开的手指间。

    林雪庚眠于令人艳羡的金碧辉煌之中,却在做着一个混乱而苍凉的梦。

    年少的她站在大雨之中,身上衣衫染尽鲜血,手里的长剑寒光雪亮,因为杀了太多人,那只手已经在发抖,连剑都握不稳。

    她的另一只手里,捧着同样染血的苍晶。

    深林莽莽,大雨如天倾,她面前站着一只白鹿,如同烟雾凝成的幻影一般,悬浮在空中,披着一层安宁的白光。

    “你也要离开我吗?”她的声音颤抖,比起质问更像是恳求。

    那只白鹿安静地退后两步,继而化为一缕白烟向远方飘去,消失在大雨茫茫之中。

    她没有挽留也没有追赶,雨水从她身上淋漓落下,被衣上血迹染红,在她脚下汇成一滩血水。

    或许正是因为她太过肮脏,所以那纤尘不染的白鹿避之不及。

    苍晶掉落一地,声音混沌不清。

    “为什么……为什么……”

    “既然如此当初为什么要选中我?一切都是因为你!连你也在利用我吗!为什么?你告诉我为什么啊!!”

    灵剑掉落在地,剑柄上挂着的的铃铛被雨水浸透,她跪倒在雨水里捂着脸嚎啕大哭。

    大雨也未能洗尽她身上他人的鲜血。

    那是她最后一次流泪。

    画面忽而模糊起来,仿佛突然变换了时空。林雪庚从大雨中抽身而出,看到自己仰面躺在地上。

    她浑身潮湿而粘腻,浸透鲜血,不过这次血并非属于他人,而是出自她自己。

    她好似在弥留之际,被某个人抱在怀里。

    抱着她的人臂弯颤抖,他对她说:“对不起……”

    眼前的场景十分陌生。

    她太过疲倦,模糊的视野里看不见他的面容,只能听到他低沉而温柔的声音,他对她说:“我不是你的恩人,我没有对你做过一件好事,我不值得你……”

    他擡起她的肩膀,紧紧把她扣在怀里,她闻到他颈侧干干净净的焚香味道,他低声在她耳边一遍遍重复,说他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他有什么对不起她的?

    她竟然听到自己回答了他,像是从胸膛里挤出的最后一口气,虚弱而缓慢:“不要哭……不用对不起……是我愿意的……你要……活下去……”

    “对不起。”

    顿了顿,那个人低声道:“等等我,我一定会再找到你。”

    听到这句话的时候,她好像突然积攒起一些力量,终于睁大眼睛看清了他。

    他眉目如水墨画卷,面容清雅绝尘,眼底的水泽颤动,手臂上有一道长长的,朱红色伤疤。

    林雪庚骤然从梦中惊醒,险些被满目的金银晃到眼睛,她皱着眉举起手挡在眼前,恍然看着自己置身的这间宝库。

    一段她习以为常的噩梦,加上一段她从未做过的新梦,都真切地仿佛身临其境。

    小梅站在她身侧,有些担忧地说道:“姑娘做噩梦了吗?”

    林雪庚并没有回答她,小梅向来很有眼色,她看着林雪庚的神情,迟疑片刻道:“姑娘,最近发生什么事情了?您怎么突然决定将之前放出去的钱全数收回?这样未免也折损太多利钱了。”

    林雪庚沉默许久,才拿起她的烟杆,重拾她的从容。

    她轻描淡写道:“养了个病鬼,钱的亏空总要从别处补上。”

    “哪里有亏空,您看这宝库里的银子都快摆不下了。”小梅指着这满屋子的金银财宝,不解道。

    林雪庚摇摇头,她站起身披上披风,又把钥匙给小梅让她把宝库锁上,她说道:“我跟你说过,有一件大事终于要了结了。”

    鬼市不见天日,大漠里的阳光却好得过分,春末夏初的时节,大漠里早已热浪滚滚。

    床上沉睡的病人苍白而枯瘦,他被遍布全身的伤疤分割成一块块苍白的碎片,拼不出原本的样子。

    林雪庚站在床边,她慢慢伸出手去,手指落在苍术的眼睛之上,挡住他眼上的伤口,试图想象他未曾受伤的模样。

    若是伤疤再少一些,他再丰腴一些,似乎就和梦里那个陌生男人十分相像。

    “是你吗?”林雪庚低声问道。

    病人安静无声地沉睡着,呼吸声轻微而平稳。

    林雪庚沉默片刻,她似乎觉得自己好笑,说道:“什么乱七八糟的梦,我居然会梦见你。”

    她端着烟杆倚着床架,呼吸间云雾蔓延,她不咸不淡道:“听那个姓秦的家伙说,你原本打算来见我。怎么,以这样一副身躯就来找我了?倒要我耗费那么多补药,请你醒来开口。”

    林雪庚吐出一口烟,慢慢道:“我没那么多耐心,你再不醒来,可就见不到我了。”

    那病重的男人与她之间安静无声,大漠的日光渐渐微弱下去,辛辣的烟雾味道渐渐充斥了整个房间。

    男人突然动了动手指,轻微地挣扎着,仿佛想擡起手来。

    林雪庚低眸瞧着他那只晃动的手,思索片刻之后,把自己的手放在了他手里。

    他抓住了她的指尖,力道依然很轻,但是抓住她之后便不再挣扎。

    每次来看他,他都会这样挣扎几下,直到抓住她为止。

    “你真的没有醒吗?”

    林雪庚握住那只手,提起来又放下去,他没有一点儿力气,任凭她提来拽去,仿佛她再用力就能捏碎他的骨头。

    他并没有醒来,只是无意识地抓住她。

    她偏过头看向他,嗤笑一声道:“求生的念头真强啊。”

    她松开他的手,那只瘦削的手便跌落在床上,再没动弹。

    那红酸枝木镶金的烟杆在林雪庚手里转了一圈,她穿过烟雾缭绕,从这间客栈走回鬼市,身后的房门关上时,她隐没在鬼市的黑暗中,目光渐冷。

    她把手里的烟杆递给迎上来的小梅,说道:“我说的那件事,开始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