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器
叶悯微观察过这小姑娘,猜到她十分崇敬自己。但对方如此大喜过望的反应,还是出乎叶悯微的意料。
叶悯微疑惑地看着那小姑娘兴奋地蹦跳,再看着她安静下来,这才指着对方怀里的衣服,说道:“我可以替你送这些衣服吗?”
小姑娘眨着眼睛,雀跃道:“您……您要帮我送衣服吗?”
叶悯微不太明白自己这句话有什么值得激动的。
顿了顿,叶悯微说道:“鬼市不允许偷窃,所以我一定会帮你把这些衣服送到主人那里。我有些事情要处理,希望你保守秘密,不要跟别人说遇见我的事。”
“哇……我和您……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的秘密吗!”
叶悯微沉默无言。
面前的姑娘呼吸不畅,面色通红,思绪仿佛已经奔腾了十万八千里,完全答非所问。
叶悯微真诚道:“你是不是生病了?”
这小姑娘头摇成了拨浪鼓,就差没原地转圈跳跃以证明自己的生龙活虎,她说道:“您要做什么事?我能和您一起吗?”
“不用,只要让我替你送衣服就行了。”
当叶悯微伸出双臂时,小姑娘有些遗憾地将那些衣服交了出去,还期期艾艾道:“多麻烦您啊,衣服这么重。”
顿了顿,她竖起手指,道:“您放心,遇见您的事情我绝对不会告诉任何人!我家店在鬼市很有名的,您到我家来浆洗熏香,我绝对不收钱!”
叶悯微抱着那沉甸甸的衣服,瞧着小姑娘激动的眼眸,这姑娘也不知听了些什么故事,眼神热烈又滚烫。
那满溢的憧憬,仿佛是某种奇特的爱意。
跟她这一年来所遇见的目光完全不一样,和温辞也不一样。
叶悯微想起她在牙行受到的追捧,若有所思道:“你……想要我提字吗?”
小姑娘心花怒放,忙不叠地点头。
“那等我办完事情再来找你。”
叶悯微抱着衣服走了好远,回头时那小姑娘还站在街边的红灯笼下,欢喜地挥手跟她告别。
叶悯微回过头来,喃喃道:“她为什么这么开心呢?”
待叶悯微来到秦嘉泽的住处时,她已经摘掉斗笠,换上一身与那小姑娘相似的衣服。她低头捧着衣服,跟门前的侍从说明来意,便跟着侍从走进了门中。
秦嘉泽并不常住鬼市,此来鬼市包下了山边一整间名为宝来的客栈,偌大的客栈里只住着秦嘉泽与他的侍从,显得空空荡荡。
秦嘉泽在鬼市总是闭门不出,今日难得出门。从前在涞阳王府,他出行必然前呼后拥,侍从无数。这几次叶悯微从阿福那里看到秦嘉泽,他随身都只带一两个侍从。
秦嘉泽得到她这颗见到人群就晕的脑子,大概也是晕得昏天黑地之后吸取教训了。
她跟着侍从沿着楼梯走上二楼,走进房间将衣物放下之后,便听得外面有人喊这个侍从的名字,语气急切。
“阿隆!阿隆!”
这侍从皱起眉头,有些不耐道:“阿福那家伙又找我什么事?”
“钱已经给店里结过了,你回去吧……别喊了,来了来了!”他冲叶悯微挥挥手,便脚步匆匆地朝喊他的方向去。
叶悯微跟在他身后,阿隆步子很急,她却走得不紧不慢。待阿隆快步消失在楼梯处时,叶悯微停下了脚步,她转过身去径直走进东边一间房间,轻轻推开房门进去然后回身关上。
她直奔那房间的柜子,从一摞摞书册后捧出一只漆木匣子放在桌子上,从袖子里掏出温辞昨日赶制好的钥匙,插进锁眼之中。
钥匙旋转间,那锁咔哒一声轻响,被她打开了。
随着匣子的打开,一枚缩地令显现在眼前。
那是一块手掌大的方形木牌,上面刻出深深浅浅的凹槽,叶悯微扫视了一遍上面刻画的灵脉图,雕工有些粗糙,不是温辞的手笔。
叶悯微喃喃道:“应该是从前我做的。”
不过看起来秦嘉泽拿到它之后,也没有对它多做修改。
叶悯微拿起雕刀开始修改这灵脉回路,万籁俱寂中她的神情专注,落刀沉稳,那回路在她的刀下渐渐出现微妙的转变。
正在叶悯微凝神修改时,她的目光忽而一沉,手也停下。
她在阿福那里看到了走出轿子的秦嘉泽。楼下传来声音:“王爷,您怎么提前回来了……”
脚步声快速逼近,叶悯微再刻下两笔之后便心知来不及完成修改。她便当机立断,把缩地令放进匣子里,锁上匣子将它放回书册之后,轻轻合上柜门。
秦嘉泽推门进来的前一刻,叶悯微从窗户翻了出去。
只听门开一声砰响,秦嘉泽脚步烦乱地走进屋内。他头发披散,双目充斥血丝,面色极差,一进房间就靠在软榻上,揉着太阳穴默不作声。两个侍从快步跟上他,阿福了然道:“王爷是不是又犯头疼了?”
“拿一碗安神汤来!”秦嘉泽紧皱眉头,仿佛要把太阳穴揉出血来。
“王爷,大夫说了,安神汤虽然能止头疼但伤身。您来鬼t市前几乎天天喝,大夫千叮咛万嘱咐,这段时间您不能再喝了!您先忍着点吧。”
阿福边劝边要去把安神的香点上,秦嘉泽却阴恻恻地说了一句:“忍?”
一瞬间桌子上的东西全被扫到地上,瓷杯茶壶碎了一地,茶水四溅,香炉打翻,满房间香灰飘散。
“哈哈哈哈……你要我忍!”秦嘉泽的笑声状若疯狂,房间紧接着传来一阵轰隆哐啷的巨响,木架倾倒,桌子被掀翻,秦嘉泽歇斯里底地把整个房间砸了稀巴烂。
“叶悯微到底在易生术里动了什么手脚!”秦嘉泽捂住额头,咆哮道。
他话里的主角此时正站在一楼狭窄的房檐上,身子紧紧贴着窗户外的墙。
房间里的震颤顺着墙壁传来,叶悯微从窗户里瞥了一眼那满地的狼藉,默默地想:她可什么都没做。
然而即便她什么都没做,秦嘉泽完完本本得到了她的脑子,也并不能和它相处融洽。
当她换来秦嘉泽的脑子时,便发觉她与其他人的思维截然不同。这个新的头脑自由而不受控制,它对她的记忆有自己的处理主张,知道该铭记什么又该遗忘什么,再不需要她费心。
她从安排一切的管家身份卸任,从她脑海的巨大“药柜”之前获得自由。
而被丢在那沉默的、高耸的、完全依赖主人安排一切的药柜前的秦嘉泽,该要怎么面对这世间向他涌来的洪流?
如今看来,他果然在这洪流中挣扎得十分痛苦。
“王爷!王爷息怒!”
侍从们颤颤巍巍地跪下,有人说道:“小的听说叶悯微已经来到了鬼市,这些日子她的消息在鬼市流传甚广,咱们去把她抓过来问分明!”
秦嘉泽撑着桌子,目光沉沉道:“你去抓?在鬼市抓人限制繁多,你们谁能吃透鬼市的规则?要抓叶悯微,还是要靠林雪庚。”
“可是听说此前林老板已经见过叶悯微,穹顶上出现了记录,然而叶悯微至今行动自如……王爷,林老板真的可信吗?”
“要是见几面就能抓住叶悯微,她早就死了一千次了。”
秦嘉泽揉着太阳穴,坐在太师椅上低声道:“在外叶悯微身边有梦墟主人,在鬼市有戒壁伤人监禁的禁令,万事都需要交易,要抓住叶悯微自然要付出同等的代价。这一番谋划只有林雪庚能做到,她也必定会做。”
顿了顿,他冷笑道:“毕竟除去已经死在她手下的人之外,万象之宗当属她痛恨之首。”
叶悯微站在窗边,闻言安静片刻,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仙门的许多修士恨她,是因为她“偷窃”了术法制成灵器,导致秘法泄露。
自称是她师兄的甄元启恨她,是因为她辱没师门,他又怀疑她拿人炼苍晶。
包括阿严在内的许多百姓恨她,是因为由她而生的灵匪肆虐,害得人们家破人亡。
希望她在这个世上消失的人,总有十分正当的理由,那么林雪庚的理由又是什么?
从前叶悯微不理解,现在她越来越明白这些人为何而恨她。她似乎要付出更多的努力,穷尽一生以令她的生存战胜这些致死的仇恨。
这是比研究术法灵脉漫长得多的战役。
“叶悯微如今没了她天赋异禀的头脑,便只是个掌握几件灵器的灵匪而已,已经没有什么价值……”
屋内的对话仍在继续,叶悯微听到楼下传来几声轻微的猫叫,于是低下头去。只见楼下正站着个戴着斗笠缚着面巾的人,擡起头以一双凤目望着她。
那正是温辞。
秦嘉泽特地住在一间人少僻静的客栈里,所以此处紧挨山林,这扇窗户下正对着枝繁叶茂的树林,温辞站在树下看着她。
叶悯微对他摇摇头,示意温辞她并没有来得及改完。
温辞皱起眉头向她打手势,让她先下来再说,然后伸出了双臂。
叶悯微望了身侧那扇窗户一眼,便又往远处挪到窗户绝对看不见她的位置,往前走了半步,朝着温辞的方向一跃。
温辞果然精准而稳稳地抱住了她,没发出一点儿声音。叶悯微揽着他的脖子,小声说道:“你口技当真厉害,方才阿福的声音模仿得很像。”
把侍从支走的呼喊声,正是温辞模仿的。
温辞仿佛理所当然般挑眉一笑,将她放在地上,手指在嘴前比了个嘘,拉起叶悯微快步离开了这间客栈。
“只差两笔了,我没来得及改完。”
走在山林之中,叶悯微便将她刚刚才所做之事、所听到的话讲给温辞听。
温辞关注的却并非是这个,他听完叶悯微讲完一切后,神情凝重对她道:“你把灵脉图给我,最后两笔我去改,你现在尽快离开鬼市。”
“为什么?”
温辞还未来得及说完,便听远处传来惨叫声。他们对视一眼,便立刻朝着声音的来处奔跑而去。
跑了没多久林间便出现一条大路,路尽头有一座被围墙围起来的圆形楼阁,围墙只开一扇小门。有许多人沿着路往门里面走,门口站着收钱的伙计,客人交钱伙计给牌子,这才放人进去。
惨叫声与喝彩、鼓掌之声此起彼伏,越发响亮。门口的伙计和走进门去的客人都对惨叫声充耳不闻,甚至目露兴奋之色。
温辞停下脚步,他眯起眼睛打量此处片刻,对叶悯微道:“沿这条路下山不远便是人奴坊,是鬼市贩卖奴隶之处。这里应该是斗奴场,里面正有有奴隶在厮杀。”
“厮杀?鬼市规则不是不许伤人吗?”叶悯微问道。
“鬼市保护的并不是人,而是财产,或者说主人处置财产的权力。只是恰好,我们是自己的主人。”
温辞淡淡道:“而奴隶的生命不属于自己,他们是主人的财产。鬼市的规则,确保他们的主人可以对他们为所欲为。”
在林雪庚进入鬼市之前,温辞曾经来过鬼市几次,那时的鬼市还没有灵器,其中充斥着大量奴隶、人牲、人骨人皮的交易。
外界那些复杂的秩序层层叠叠,血统、金钱、修为,鬼市的秩序只是更加赤-裸,唯有金钱。
“所以我说这个地方,乍一看跟外面不一样。但仔细一看,没什么分别。”
顿了顿,温辞看向叶悯微:“所以你在这里并不全然安全,若林雪庚对你怀有杀心,你需要尽早离开她的势力范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