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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99章 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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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告别

    “怎么样,如今我和你的长相,还如儿时那般相似吗?”他勾起嘴角,眨眨眼睛。

    叶悯微缓慢地迈步,一步一步走到那影像之前,她伸出手去却只穿过虚无。

    这个人言笑晏晏,模样像她,神情却又与她截然不同,仿佛被她遗忘在别处的另一个自己。

    画面里的人举起伤痕交错的手臂,指向自己的左眼道:“可惜再过五天,我便会失去这只眼睛。”

    “幸而我在容貌尚且完好时拿到这件灵器,不然便无法让你看见你哥哥长大成人的面容了。”

    他并不像后来那样病态枯瘦,身着蓝袍头戴玉冠,仿佛一位清贵的贵族公子,面色苍白却神采奕奕。像秋日一棵尚未落尽所有树叶的绿树,最后地蓬勃着。

    顿了顿,他低眸叹息一声,道:“不知道现在你又长成了什么模样。”

    他再次擡起眼睛看向叶悯微,眼里深含温柔与怅然:“云川,我的今日,是我们分别的第一百个年头。”

    在那个遥远的深秋夜晚,秋风卷起落叶飘过灯笼,叶麓原坐在神相府的庭院之中,在他与他妹妹分别百年的节点。

    他凝视着嗡嗡作响的骰子,仿佛透过它看向十几年后,他不知模样的妹妹。

    他留下这些东西时,他还未与他的妹妹重逢。

    而他妹妹看到这些东西时,他已经不在人世。

    深陷命理之人终将活于无法挽回的阴差阳错中。叶麓原无可奈何,只能掐动手指,依凭他所知的线索,将此刻的自己与十几年后他的妹妹缝于同一时空。

    为了多年后只剩下茍延残喘的一把骨头、双耳已聋、瞎了一只眼睛也毁去容貌的那个自己,能让妹妹看一看他原本的模样。

    灯火摇曳,双目明朗的叶麓原微微皱起眉头,露出苦恼神色。

    “此刻你应该有很多想要知道的事情,只是百年如此漫长,我该怎么说才能不让你伤心,又该从何说起呢?”

    从世代星官的叶家出了一对天才双生子开始?从那个妹妹算出星辰的轨迹,招致猜忌祸端,从而离开家门开始?还是从那个兄长算出自己命不久矣,王朝将倾,决定偷窃命运以续命开始?

    “我生在叶家长在叶家,年轻时是个骄傲的世家公子,总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更贵重。我自认为以我的天资,若能活下来便可在天下大乱时挽救数万万生命,以此为由窃人命运以生存。”

    叶麓原以自己的故事开头,娓娓道来。

    他凭借精妙的偷窃成功地活过了死期,从此落于红尘外,非生非死命运无期。

    而他也成功地等到了王朝将倾之时。君王令他卜算战果,他占得大战必败,朝代即将更叠。

    而君王并不死心,君王知道他天资过人、命数奇异,可行改运之事,便令他祭献五城数十万人命改天道,为王朝续气运。

    “那是我第一次触碰天道,第一次开始质疑我的使命。星官需奉天而行,t忠于主君,这本是星官的职责。”

    叶麓原的诉说在此停顿,他言简意赅道:“不过后来那五城的百姓没有死,我也没有死,死的是那位君主。”

    “或许你有听说,叶麓原是个弑君投诚的乱臣贼子。”

    他思索片刻,笑道:“这话也没错。”

    多年之后,大漠星空下凝视着叶麓原的叶悯微慢慢睁大眼睛。

    她站在那莹莹发光的影像面前,苍术与秦嘉泽曾经向她提过的零零碎碎的过往,一一从记忆里升起,终于和叶麓原慢慢贴合一处。

    成为她所陌生的,她哥哥的一生。

    围绕着骰子的莹莹光亮中,叶麓原依然笑意平和。那平和之中却有着叶悯微熟悉的,和她相似的锋芒。

    所谓星官,占星卜运,需奉天而行,忠于君主。然而叶麓原却与他职责背道而驰,背叛君主,逆天行事。

    从此之后,本应当有百年传承的叶家不再有星官。

    “乱臣贼子总是人人喊打的,我们家到最后除了早早避祸的你,和茍延残喘的我之外,再没剩下一个人。那全是因为我的缘故。”

    叶麓原说到这里叹息一声,道:“对不起。”

    “如若不然,如今这世上应该还有除我们之外的叶家血脉,你也还有别的亲人。不至于在我死后举目无亲。”

    叶麓原说起他在改朝换代后隐姓埋名,如何起起伏伏。又说起他在被旧臣追杀时,如何遇到了上一世的林雪庚,此后如何归还运数。

    他的声音柔缓,故事琐碎悠长。落叶飒飒中,有关于他的故事讲述告一段落。

    停顿片刻,叶麓原举起胳膊来撑着旁边的矮几,指着叶悯微说道:“我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这个丫头,我自己的事情就已经够头疼了,每次卜算你的事还要加倍烦心。”

    “你这丫头总是拒绝和他人相牵连,连我都要遗忘,这可如何是好?人生在世如树木生长,血缘是你的第一道根须。而后你不在这红尘中沾染他人的气息,待我去后你血缘尽断,该如何再落地生根呢?”

    他越说越严肃,端起几分哥哥的架子,却又有了“苍术”那熟悉的,唠唠叨叨的神态。

    “做哥哥的心里不指望你这棵树参天,却期望你能根深叶茂,与花鸟相伴、沐阳听风,屹立千年。另一方面却也担忧你此时新生枝叶根须,太过柔弱,一入红尘便被万刃加身,椎心泣血。”

    叶麓原手指转得飞快,仿佛是在边掐算边思索,面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还好你虽在功业上多有坎坷,在人事姻缘这方面却从不缺少运气。从今乃至以后,你会遇见许多好人,得许多爱护,恐怕是我杞人忧天。”

    他算着算着,手指却蓦然一顿。

    叶悯微看见那画面中眉眼清俊的男子擡起眼眸。他望向她,唇角慢慢落下去,那几分真几分假的轻松似乎难以支撑下去。

    “你现在很伤心吗?”

    “别这么伤心啊,妹妹。你这样我不知该如何好好与你告别了。”

    叶悯微眼眸颤动。

    影像中的叶麓原沉默良久,露出歉疚而又无奈的笑容。

    “对不起,原谅我有自己的命运要应对,不能作为兄长与你重逢。原谅我不能长久陪伴你。”

    “别记恨我啊,妹妹。”

    叶悯微于大漠夏夜站在灯火煌煌的秋夜之前,站在她兄长多年前的歉疚之前,不知该如何应答。

    他甚至未有一句埋怨她的舍弃与遗忘。

    叶麓原仿佛是不想让气氛太沉重,他忽而转过头去,指着叶悯微头顶的浩瀚星河,笑道:“你看,时隔百年我们终又一起观星了。”

    叶悯微随着他的手指仰起头,那亘古不变的璀璨星光映入眼帘,三垣二十八宿交相辉映,如同辉煌的河流。

    星光仿佛穿过那红色的骰子,穿过虚无的影像,穿过十数年交错的光阴,同样照耀着广袤人世里渺小的这一对兄妹。

    “从小我们便都喜欢观星,同一片星空,你从中看到的是万物法则,我从中看到的却是万人命运。或许从那时便注定我们会走上截然不同的道路。”

    他们这对双生子出生时间差不过一盏茶,均有百年之寿。然而他们最亲密的时光竟是在尚未出生之时,从落地开始,便一步步走向分离。

    “然而最终天运波澜由你发现的法则而始,你的法则将由我造就的天运而广及众生,我们终究殊途同归。”

    多年前的秋夜里,叶麓原坐在庭院中仰着头,眼里映着灼灼星空。

    “而你的结局,在你听到我这番话时应该已经被改变。愿你以后能继续一往无前地随心而行,不必担心困于深渊。”

    叶悯微低下头来看向叶麓原,在那个灯火灼灼的秋夜,金与红的落叶在她兄长身后随风飘飞。

    她的兄长收回目光来,仿佛透过这颗骰子与她对视,那双灰黑的眼眸里满含笑意。

    “你应该已经忘记了,你小时候最喜欢从家里一处假山上往下跳,我总会下面接住你,你从来没有一次落空受伤。”

    “我会接住你的,妹妹。”

    所谓云川是银河在天,麓原是原野在地。若星坠地,平野载之。

    叶麓原笑意盈盈,温柔又充满怀念,他提起那个百年未曾呼唤的名字。

    “叶云川。”

    “嗯。”

    多年前叶麓原呼唤他的妹妹时,他的妹妹因魇修失败尚在沉睡。

    多年后叶悯微回答她的兄长时,她的兄长已经长眠于大漠沙土之下。

    “叶云川。”

    “嗯?”

    叶麓原却笑得如此鲜活,他等待一瞬后,仿佛知道她会说什么。

    他眉眼弯弯,以叶悯微熟悉的轻快语调说道:“错了,要叫哥哥。”

    叶麓原的声音透过旋转的骰子在空旷之处回荡,风声萧萧而过。寂静许久后,叶悯微的应答声终于响起,有些生疏和无措。

    “哥……哥,哥哥。”

    “记得你曾有个爱你的兄长,他心中爱你,化为枯骨亦然。”

    “妹妹,保重。”

    所有影像终于消失一空,那颗骰子停止旋转,腾空而起,继而安静地落回叶悯微手心里。它灼灼发烫,仿佛一颗仍有余温的心脏。

    叶悯微握着那颗骰子,张张嘴却又闭上,最终低声重复道:“叶麓原。”

    “哥哥。”

    “哥哥。”

    “哥哥。”

    无人再回答她的呼喊,永不再会有。所谓死亡便是在人们之间竖起高墙,她再也不会在这个人世看见她的兄长。

    她分明有太多未来及做之事,却又不知道该做什么。

    她分明失去太多珍贵之物,可又不明白失去的是什么。

    以至于无所不能、一往无前的叶悯微,忽然看不见前路。

    她想起她在去淇州的路上听过的一个故事。

    人们告诉她:据传曾有人当胸插了一柄匕首,竟浑然无觉、行动自如,如此数日。直到有人看见他,指着他胸口的匕首大惊失色。

    这个人终于低头看见自己心上的匕首,当即痛呼不绝,口吐鲜血,倒地毙命。

    这实在是件骇人听闻的坊间奇事。难道没有人提醒他,他便永远不会感觉到疼痛,不知道自己该死了吗?

    她为什么不曾感受到疼痛?

    她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一部分为她亲手所杀?

    “叶悯微,你怎么了?”

    熟悉的声音响起,叶悯微擡起眼睛来,温辞站在大漠的星河之前,皱着眉端详着她。

    “我看你一直没有下来……你脸色很差,发生什么事情了?”

    除了林雪庚没人知道苍术是叶悯微的哥哥,她谁也没有说,以一种自己也不理解的心绪,把这种混乱深藏心底。

    叶悯微望着温辞的眼眸,他的眼眸里倒映着她。

    此时此刻,她竟像那个传闻中麻木无觉的人一样,终于看见了自己胸口插着的刀刃。

    它们不知是何时留下的,日久天长,几乎已经和她的血肉长在一起。

    那刀刃深入心房,她满襟鲜红,手脚皆被斩断,身残枯朽,不知凭何走到今日。

    回头望去,来路上尽是她的淋漓鲜血与断肢残臂,触目惊心。

    目睹这一切的刹那,叶悯微终于感受到迟来的疼痛,它们争先恐后地向她悲泣哀嚎,在她的脑海里轰然作响,指控她的恶行。

    她骤然跪倒在地,攥紧了骰子,捂着心口浑身震颤,泪水夺眶而出,五内俱焚。

    温辞惊慌地说了些什么,话语听不分明,他紧紧地抱住她。熟悉而真切的体温和花香包裹着她,像是敷在伤口的t药,要她长出新的血肉。

    奇痒难耐,痛不可当。

    叶悯微攥住温辞的衣袖。

    一生几乎没有眼泪的家伙,竟然伏在温辞怀里嚎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