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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98章 埋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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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埋葬

    这大约是鬼市开市以来最有名的一夜,两场举世瞩目的竞卖接连取消,仙门与朝廷差点便要起刀兵,波云诡谲仿佛天下濒临大乱,最后一切却归于平静。

    只剩下重新蓝光闪烁的高远斥灵场,以及围绕着云烟阁之上,三日未去的红色蝴蝶。

    听老人们说,新逝之人若挂念亲眷,便会化为蝴蝶飞回人世相见。

    亮如白昼的数十盏灯笼光辉中,云烟阁上三日不散的蝴蝶,仿佛一场漫长的告别。

    这一出闹剧的罪魁祸首,那位前涞阳王秦嘉泽在沧浪山庄落入法网——在他被叶悯微召来的噩梦折磨时,叶悯微已经顺手将那缩地令改写完成。

    所以秦嘉泽欣喜若狂地抢来缩地令离开鬼市,须臾之间就掉到了沧浪山庄的大堂正中,无数弟子之间。

    沧浪山庄众人虽摸不着头脑,但也立刻将秦嘉泽捉拿,扭送太清坛会。

    作为两边从鬼市撤出的条件,卫渊果然昭告天下开放天上城。而关于卫渊的邀请,叶悯微与温辞尚未答复,他们现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去做——处理苍术的后事。

    苍术被葬在了林雪庚原本为自己挑选的墓地之中。

    在那大漠中的绿洲,林雪庚荒废已久的家乡里,有棵已逾百年树龄的胡杨树。这棵胡杨树干粗壮枝繁叶茂,一树蓬勃的碧绿,据说长寿而有灵,从前被镇子上的居民奉为长生树。

    苍术躺进了林雪庚多年前为自己备下的棺材里,长眠于这棵古老的胡杨树下。

    按照苍术生前玩笑般说的愿望,他们没有给他立碑。

    叶悯微、温辞、谢玉珠、林雪庚与卫渊一起祭奠过苍术。林雪庚把自己宝库里最好的药材都拿出来,煎了一壶价值千金的药洒在他墓前。

    大漠的风沙卷起树叶沙沙作响,树影在林雪庚的身上颤动。盛夏的沙漠里热浪滚滚,没有商队的驼铃,也无人声,仿佛整个世界都昏昏欲睡。

    不知何时,这座孤零零的墓前就只剩下她和叶悯微。

    “你了解他吗?”

    林雪庚的声音打破寂静,她问得简短,但是她知道叶悯微明白她在问什么。

    这个人只是醒来了一瞬,便再次永久地长眠,于是林雪庚这一生只看见了他的这一瞬。

    他给了她名字,预言过她的命运,他为她而死,她却对他一无所知。

    叶悯微站在她身侧,摇摇头回答道:“不了解。”

    “他说他不叫苍术,他叫叶麓原,他姓叶。”

    “嗯,他是我的……哥哥。”

    “他是你的哥哥,你却不了解他吗?”

    “我……还没来得及了解他。”

    叶悯微的回答有些迟疑。

    这答案如此怪异,从她嘴里说出来却显得再合理不过。她仿佛从未真正了解过身边的任何一个人,包括她自己。

    林雪庚与叶悯微之间又陷入寂静,只余树叶沙沙作响。广袤的大漠与高大的胡杨林之中,她们仿佛遗落在尘世之外,停在墓前的一黑一蓝两只鸟。

    “你为什么要自尽?”这次换叶悯微先开口提问。

    林雪庚平淡地反问:“你又为什么要救我?”

    “因为我是你的师父。”

    以师徒这一层亲密的关系,她们的对话却这般生硬,竟比林雪庚假扮秋娘时还要生疏。

    毕竟几天之前,她们还是针锋相对的绑架者与被绑者,你死我活的仇敌。此刻她们即便只是并肩而立,都显得怪异。

    林雪庚轻笑一声,道:“什么师父,不过是个骗局。为了能名正言顺霸占你的灵器苍晶,为了能顺理成章地控制我罢了。”

    叶悯微却说:“那是仙门的骗局,不是我们之间的。”

    “我设计你绑架你,阻碍你们的计划,还伤害了梦墟主人。”

    “你确实应该向我和温辞道歉。”

    “你不认识我,你没喝过我奉的茶,没受过我的跪拜。”

    “可你认识我,你奉过茶、磕过头也唤我师父。”

    林雪庚想说那不过是她年少时的一厢情愿与偏执,最终却沉默不言。

    即便她继续抛出千百个拒绝的理由,再怎么合乎情理,叶悯微也只有始终如一的答案。

    像是不知后退与转圜的刀尖,细细地割进皮革与铁甲,直至挑破血肉。

    那道锋芒继续深入,理所当然地说道:“我听说是徒弟让师父成为了师父。那么从很久以前你第一次唤我师父的时候,我们便是师徒了。”

    林雪庚的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她说道:“我手上无辜枉死者无数,我不是什么好人。”

    “我也不是一个好师父。”

    “我说了……”

    “我是你的师父。”

    叶悯微不等她说完,便笃定地、斩钉截铁地说道。

    林雪庚再次沉默,低下眼眸去。

    她生了一副姣好的容颜,却总是身着深色的衣服,像是终日落满秋霜的焦木,仿佛曾剧烈燃烧之后只剩下死寂。

    林雪庚喃喃道:“为什么非得在这个时候……”

    她这半生的命运便由这些问不出缘由的因果而左右,她最讨厌被利用摆布,可是却没有一件事由得她自己选择。

    成为谁的女儿,成为谁的徒弟,成为谁的弟子,如何生甚至何时死。

    她所渴望之物从未如期而至,非得等到她面目可憎,力不能支时才落在她的手中。然后它们便穿过她已经腐朽的手掌,碎落在地。

    叫她不知道该恨它来得太晚,还是恨自己已经朽烂。

    林雪庚低声道:“师父,你能告诉我,我该为什么而活吗?”

    叶悯微思索片刻,她认真答道:“我从没想过为什么而活,从前也不觉得死亡有何可怕,可是活着活着,忽然有一日发现自己竟然舍不得死了。或许你活下去,等有一天你也会活到舍不得离开的时候。”

    她边说边蹲下去从怀里拿出镜水竹筒,又抛下一些草籽。

    “我已经等鬼市因灵器而繁华昌盛,等攒满一万万两银子,等了十五年。”

    顿了顿,林雪庚惘然道:“我还要再等一次吗?这次难道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叶悯微蹲在胡杨树荫之下,她仿佛承诺一般说道:“会啊。”

    在她面前的土壤之中,水渗入地底,沙土翻涌。从中搭起晶石,继而生出细小的绿芽,缓慢生发。

    “你现在有师父了。不要责怪自己,责怪我吧,把沉重的罪责都交给我,这正是师父的用途,对吧?”

    叶悯微回过身来看向林雪庚时,她身后叶麓原的坟冢上已经盖起一座石塔,晶莹璀璨缠绕着藤蔓,直抵胡杨树最低的t枝条。

    叶悯微仰头直视着林雪庚的眼睛,她双眸灰黑,那副水晶视石上安静跃动着蓝色的光芒。

    “我见过你改造的灵器,你建造的斥灵场更是奇妙非凡。你很厉害,即便是从前的我,也不一定能设计出这样的工事。”

    顿了顿,她说道:“你能教教我吗?”

    ——这里的树是我种的。

    ——那你能教教我吗?我也想种东西。

    她们不久之前才发生过类似的对话,也是在这个地方。如今叶悯微的身后已经生发出藤蔓,这正是她从林雪庚那里学到的东西。

    林雪庚眸光微动,凝视着叶悯微。

    “你让我教你?”

    “嗯。”

    叶悯微目光坦然,她身上有些永不会死亡的东西,她这样奇异地存在着,就耀眼得足以让人向往。

    两人无声对视片刻,风沙扬起席卷荒镇,钻进缝隙里引起怪异的啸鸣声。视野里昏黄一片,林雪庚的神情也变得模糊。

    她沉默良久之后,终于袒露心声:“其实我不喜欢灵器、灵脉与苍晶,我所做的任何与它们有关的事情,都让我觉得痛苦。”

    它们让她想起她被利用被欺骗的命运,让她满怀憎恨与怨愤,最终憎恨自己。

    “我只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师父,我厌恶它们,但是从十岁以来我便为它们而活。”

    “所以师父,我真的很羡慕你。”

    她为什么终于决定赴死,是因为她发现自己再也无法从叶悯微这里问到答案了吗?是因为她终于攒到一万万两也没有找到生之意趣吗?

    还是因为她看到被每一个家人连同师父们珍重以待的谢玉珠,看到永远心怀热忱的叶悯微,突然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看见了光。

    她突然无法再忍受自己麻木不仁、半死不活的人生。

    她比任何人都要厌恶它,就像阴沟里的老鼠照见镜子,看见自己的污糟与悲凉。她无法摆脱它,于是比任何人都迫不及待地想要摧毁它。

    如果不是死亡,她不知何以解脱。

    这一次会有什么不一样吗?

    真的会有不同吗?

    夕阳西下,大漠一片将要燃烧起来的橙红,这座荒镇、胡杨林、坟冢与她们二人的身影都仿佛要融化在这种温暖而又荒凉的橙红之中。

    不知何处的羌笛声响起,悠长悠远,仿佛是在送别旅人。

    待漫天星河璀璨时,叶悯微与林雪庚回到了大漠的客栈之中。鬼市生意多不合律法,那客栈老板与老板娘见势不好早就逃之夭夭,这里已经被官兵所控制,成了卫渊的地盘。

    对于去天上城之事,卫渊倒也并不着急,这几日同他们一起留在这大漠客栈里,处处关照他们。

    此时卫渊一身锦袍貂裘,正站在客栈门口等候她们归来。看见叶悯微他便恭敬地行礼道:“师姐,神相大人生前曾将一物托付给我,说待他死后交给你,希望您在晴朗之夜开启。”

    叶悯微愣住。

    “他……有东西留给我?”她的语调紧张,以至于轻微的怪异。

    卫渊拿出一个红色的骰子,交给叶悯微道:“此物是灵器,是留影术。”

    叶悯微沉默片刻,看着自己伸出手去拿起那颗骰子。

    然后她越过卫渊奔跑起来,所有人从她身边而过,周遭景象迅速后退,直到她看见一片浩瀚星空。

    她正站在这座客栈的屋顶上。

    这里还和以前一样,平坦宽阔,空无一人。

    叶悯微呼吸不稳,急不可耐地将骰子抛向半空,红色的骰子在星河中划出一道轨迹,旋转着涌出金色的光芒,如无数萤火虫,渐渐汇聚成一道模糊的影像。

    那影像中人仿佛在一个落叶纷纷的秋夜,周遭灯火明亮,红叶漫漫、银杏金黄,他坐在一道竹帘之后,身影细瘦,面目不清。

    这个人的声音响起,仍然是无比熟悉的腔调,仍然如此轻快而鲜活。仿佛他此刻并非躺在胡杨树下的楠木棺材里,而是活在世上,正坐在她的面前。

    “卫兄,我这留影是给万象之宗的,您偷看是不是太失礼了?”

    听到这句话,叶悯微一时愣住了。

    这人隔着帘子朝她一指,高声道:“卫兄,窥他人之私有违道义,你虽不怎么在乎道义,但是既然是我之私,你不怕沾染我的厄运吗?你的生辰八字在我手上,当心我咒你仕途不顺折损寿数。”

    “别再看了,这本也不关你的事,快把骰子收起来吧。”

    骰子掉落在地,发出清脆的响声,翻转几下停住。模糊的人影倏然消失,只留无声静默的漫天星斗。

    这人的出现与消失都太过突兀,只留叶悯微茫然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也不知安静多久之后,那骰子忽而又开始旋转,从中再次生出影像来。

    影像里仍然是金黄与朱红交映的秋夜,仍然是那道帘子,仍然是那个细瘦身影。

    不过这次这个人伸手慢悠悠地扯着绳子升起竹帘,笑道:“等到现在了,此刻看着我的应该是万象之宗了吧。”

    叶悯微看着那碧绿的竹帘一寸寸升上去,露出帘后之人布满朱红伤痕的手臂与脖颈,病态苍白的皮肤,继而慢慢露出他的颌角与缺乏血色的唇。

    继而是一双明亮带笑的、完好无损的灰黑双眸。

    叶悯微忽而攥紧拳头,浑身战栗。

    帘后之人有一副清隽优雅的面容,眉眼仿佛与她一个模子里刻出来似的。只要看一眼就能明白,他们之间密不可分的血缘纽带。

    他笑意盈盈道:“好久不见,我的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