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
自从天上城开城以来,踏入天上城的仙门修士们受到的震撼不亚于这些百姓。
他们仿佛做好了与手持灵器的亡命徒争斗的准备,却在面对这毫无攻击力的,以灵器安然运转的城池时无从下手,又茫然无措。
仙门尚未有决断,如此一来这座天上城便暂且自顾自地熙熙攘攘,繁华热闹着。
和鬼市那座“金钱胜境”正相反,这城中衣食住行都便宜得惊人,且以一种特制的铜钱交易,一入城每个人都能公平地得到一吊钱。
而街边的小贩、客栈的伙计、厨房炒菜的厨子、驾车的车夫、维持秩序的巡检竟全是牵丝假人。除此之外,放眼看去所有人都平凡无奇,分不出哪个是寻常百姓哪个是灵匪,怪不得仙门修士找不到人发作。
叶悯微从街边的牵丝假人小贩手中买下一串糖葫芦,端详着那糖葫芦若有所思。
温辞鼻梁上架着视石,替看不得人群的叶悯t微四处观察,轻声道:“左手边灰布衣服朝我们走来的四十岁上男人,他是操控假人的灵匪。”
“右边胭脂红衣服往东边走的三十岁女人,她也是灵匪,看样子和吞鱼术相关。”
以他们一路走来看到的灵匪数量推算,天上城如今已经混入大量百姓,原居于此的灵匪数量只占不到十分之一。
如此少量的人口,却撑起了偌大一座城池。这些工事的设计,仿佛原本就是为了有一日能开门迎客而准备的。
这些原住灵匪大都是农夫、工匠模样的普通人,每个都十分面善,有的看起来有些畏惧,但大部分更是欣喜。
叶悯微按照温辞的指示看去,若有所思道:“之前卫渊跟我说,我魇兽给予灵器的人,大多都心思单纯又急需帮助。”
他们中有遇上大海潮,海水高涨灌进村子里的;有遇上蝗灾,连片田地颗粒无收的;有紧邻山林,常有山虎食人的;还有像宋椒一样,家乡遭遇火山喷发即将被毁灭的。
魇兽给予他们的灵器大都可以帮助他们摆脱困境。
只是太过善良质朴之人,往往守不住贵重之器,他们通常在最初施展术法之后便被人盯上,许多人在被仙门缉拿前惨遭杀人夺器。
那些在世上横行的臭名昭著的灵匪们,大多都是辗转几手才得到灵器。而这些最初的灵匪,若能留下一条命来,几乎都奔往了天上城寻求庇护。
便是此刻与叶悯微擦肩而过时,她看见的惴惴不安,却又欣喜善良的眼睛。
或许她的魇兽也并非任性妄为,它看见了这个人世,也有了改变这个人世的愿望。
周围似乎少了点什么,叶悯微忽而意识到问题所在,睁着一双迷蒙的眼睛道:“玉珠怎么这么久都没说话呢?”
温辞后知后觉地环顾四周,只见周遭人之人个个面生,他道:“咦,玉珠跑哪里去了?”
这不过两个时辰的时间,他们就把两个徒弟接连丢了个干净。
而此时此刻,谢玉珠正站在他们走过的前两个街口处,踮着脚张望。
人来人往间,她手搭在眉骨上仔细搜寻一番,仍然没有看到她两位师父,不由得长长地叹息一声。
方才她跟着她两位师父在街上闲逛,远远地竟瞧见了在鬼市当晚,把她认作策玉师君的白胡子道长。
谢玉珠吓得立刻转过身去佯装在摊子上看货品,小声跟她两位师父说等等先别走。
然而当她回过头时,她的两位师父已经不见了踪影。
说实话,她已经习惯于弄丢师父——或者被师父弄丢了。她两位师父交谈起来眼里就看不到她,大师父是真看不清,她二师父是眼里就只能看见她大师父。
两位师父对她真是十分心宽,随心放养。
谢玉珠叹息一声,又想起林雪庚来,不由得在心中道:放养总比寄养好。
谢玉珠拍拍自己腰间那一吊钱,再摸摸那放着牵丝盒、吞鱼圆环、化晶术指环和她的魇兽的乾坤袋,只觉自己当是安全无虞。她看着街口的三条岔路,挑了东边的那条路继续晃荡了。
好巧,这条路正和她两位师父挑的那条路方向相反。
叶悯微与温辞寻了一圈没找到谢玉珠后,叶悯微把糖葫芦递给温辞,说道:“看来以后我得在玉珠身上也放一个消息珠。”
温辞接过糖葫芦,挑挑眉道:“你给我这个做什么?”
“这是买给你的。”
“为什么买给我?”
“我可以摸你的脸吗?”
“……”
她的回答一贯驴唇不对马嘴,温辞警惕道:“你又想干什么?”
话虽如此,叶悯微伸手抚上他的面颊时,温辞却也没有躲避。她在他的眼下轻柔地摸了摸,说道:“确实是真的黑眼圈,不是沾上脏东西了。”
温辞竖起眉毛正待发作,只听叶悯微说道:“因为觉得你好像很累,所以想给你吃一点甜的东西。”
温辞眸光微动,一时怔住。
“不用担心我。你白天还是好好休息吧,等日落的时候我会去你身边,你醒来就能看到我。”叶悯微说道。
从她嘴里说出这样温暖的话,实在是从前温辞想也不敢想的。
正在叶悯微说出这句话的时候,这座天上城也迎来了黄昏,云层之间硕大的夕阳慢慢落下,云海橙红如烧,空中游弋的船舶车架划过那橙红留下阴影。
光线黯淡下去的瞬间,全城的灯火竟自己一盏盏亮起。
大街小巷屋舍上挂着的灯笼纸薄如蝉翼,其中的光芒不像火焰却极其明亮,驱散黑暗,瞬间点亮整座城池。
漂浮于空中的天上城宛如一颗燃烧的星辰,光芒胜明月三分。
街巷中被灯火照亮的人们纷纷惊呼而赞叹。他们多来自乡野,一生也未曾离开过自己的村镇,几时能远行千百里,见到这样明亮的夜晚?
即便是京师的夜晚也不会有这么明亮。
温辞的脸庞也被灯火照亮,他原本就好看得过分,路上被好几次被人当成牵丝假人。此时此刻更染上了一层迷离的光芒。
叶悯微的手还抚摸着他的脸侧,温辞朝她手掌的方向偏过头去,眉眼弯起:“不用你说我也打算好好休息,这几天熬着陪你真是熬不下去了。”
顿了顿,他转眸看向这在夜晚依然明亮如白昼的城池,道:“一到这里,我就知道你会打起精神来,这全是你热爱之物。”
蓝色的游鱼运送着不知什么货物,悠然地从他们周围飘过,叶悯微好奇道:“温辞,以前我有没有想过像这样使用灵器与苍晶呢?”
她试图去触碰那游鱼,它瞬间便躲过游走了。
温辞干脆道:“你没有。你专注于灵力与术法本身的研究,却并未深究它们该如何使用。”
顿了顿,他继续说道:“不过我想过。”
他下山看过人间后,便总是想象她费尽毕生心血所做的灵器与苍晶流入世间,为众生所用,最终将怎样改变这个世界,造就一个怎样的人间。
“所以我一直想让你下山看看,我想若你和我一样看到这烟火人间,一定会觉得很有意思。”
“我总说你是对的,那也不是因为我偏私。我说过,这个世界终将因你所热爱之物而辉煌灿烂。”
风卷起街边由生棘术生发的蔷薇花香,穿过叶悯微与温辞二人之间,卷起他们的衣袖与发丝,扰动铃铛轻响。再沿着街道吹去,一路穿过人们的惊叹赞赏声,吹动另一条街上,一个孩子手里折的纸船。
孩子手里的纸船被风吹起,随着落花一起落入街边的溪水中。
“我的船!”
他立刻放开大人的手,朝着漂浮在水上的纸船追去。眼看那纸船越漂越远,这小孩不由得大哭出声,抹起眼泪来。
站在溪水边的鸦青色衣服的姑娘转眸看了他一眼,她撤后一步单膝跪在地上,俯身以烟杆在地上画了几笔。
蓝光闪烁间那远去的河水居然打了个漩儿,回转过来,逆流而上托着那纸船悠悠而来。
男孩立刻破涕为笑,他趴在岸边捞起纸船,对溪边的姑娘说道:“姐姐,是你叫河水倒流的吗?”
那姑娘点点头,河水倏忽之间又奔流如常。
“姐姐当真厉害,姐姐是神仙吗?你是怎么做到的!”男孩捧着纸船欢呼雀跃。
远处他的家人朝这里焦急地奔来,这姐姐从他手里拿过已经湿了一半的纸船,再还给他时纸船已经干燥如初。
“因为这座天上城,是我设计的。”
林雪庚慢慢说道。
尚在白云阙的少年林雪庚不擅长溯源研究苍晶原理,却十分热衷于工事设计。
她翻阅各式建造书册,设计过一整套城池依靠灵器运转的体系,衣食住行样样齐全。她得意地拿给白云阙的长老们看,却惹得他们勃然大怒,被训斥不务正业。
当她在云端看见这座天上城时便意识到:她的那些手稿,在她离开白云阙之后,居然落入了卫渊的手里。
手稿里只是最初的设计与构想,而后的许多年里,她时常收到一些怪异的灵脉改造买卖。
此刻看来,那竟是卫渊在建造天上城时遇到难题,包装一番后找人去鬼市交给她解决的。
——什么时候林老板肯赏光来天上城看看呢?卫某敢打包票,林老板会很惊喜的。
——鬼市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待久了便把人闷住,你该来看看新天地。
林雪庚捏紧拳头,冷冷道:“卫渊,你敢耍我。”
男孩拿着纸船雀跃地对林雪庚问东问西,他的母亲跑过来心有余悸地抱住他,连连对林雪庚道谢。
林雪t庚只说不用,她转身而去,只听得那男孩对他母亲说道:“娘亲看啊,在天上飞的船!”
她的脚步突然顿住,回头看去。
只见灯火明亮之间,男孩一手牵着他母亲的手,一手挥舞纸船,模仿船只在空中航行。
——要有像鹰一样能在天上飞来飞去的船!
有人在她的记忆深处清脆地呼喊一声,那似乎来自于年幼的她,在她于胡杨林中初见白鹿的时刻。
那时她容貌稚嫩,身躯瘦小,盘腿坐在长着零落杂草的沙地里。
她拿起铲子,仰头对那白鹿说道:“你从哪里来啊?你见过船吗?南边来的商人说,他们家乡有望不到头的水,有叫做船的东西在水上运人和货物。”
顿了顿,那女孩指着自己垒起的那一片沙堆小房子,说道:“我的镇子上也要有流不完的水,有水里走的船,还要有星河里飘的船!”
空中飞行的船从林雪庚头顶呼啸而过,卷起她的衣袂飞舞,她茫然地看着记忆深处的自己。
“镇子里到处都是树荫,地里自己长粮食,路边开满花,春夏秋冬都不凋谢。”
林雪庚身侧的水仙与树上的桂花一起被风吹起醉人的馨香,树叶沙沙作响。
“然后再在每家门口都挂一个太阳,晚上也明亮地得像白天一样。”
天上城中灯笼高悬,照亮街头巷尾每一个角落。
那小女孩指着自己垒出的那些小房子,继续天马行空地指点江山,说道:“怎么样,我的镇子是不是很厉害?”
她兴致勃勃地向白鹿伸出手。
“我来做里长!你留下来陪跟我玩吧,我们一起建个镇子!”
那白鹿有着雪白的眼睫,认真地望着她片刻,曲起前腿跪坐在她面前,低下头蹭了蹭她的手。
从那之后,它便和她形影不离。
林雪庚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她看着那个男孩与他的母亲消失在人群中,记忆里的小女孩和白鹿仿佛一起远去。
“不可能……怎么会……”林雪庚喃喃道。
她被脑海中突然出现的念头所震慑,只觉荒唐怪诞,浑身颤栗。
她突然发现,或许长久以来她一直弄错了一件事情。为此她徒劳地抛掷岁月,偏执地满怀悲愤,可笑地寻求一个答案。
她忘记了,并不是魇兽先选中她。
而是她先伸出手的。
是尚且年幼的她,以她天真的梦想邀请了魇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