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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104章 清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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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夜

    林雪庚恍如高厦轰然倒塌,砖瓦纷飞,过去所有岁月在她脑海中坍圮重建,将她因仇恨和愤怒而蒙蔽双眼,所忽视的东西一一恢复原貌。

    让她看到年幼的自己与她师父相似的,令她羡慕的热忱眼眸。

    还有那些异想天开却又无所畏惧的愿望。

    原来她最初竟是这副模样吗?

    而后她被套在冠冕堂皇的信条之中,套在他人的野心与欲望里,如同野马套上缰绳——扭转方向奔入歧途,满手鲜血,由爱生恨,由恨生绝望。

    在魇兽抛弃她之前,她已经终止了她们之间的游戏,遗忘了她们的约定。

    “难道这才是你离开的原因吗?”林雪庚喃喃道。

    不是你抛弃了我,是我先抛弃了你吗?

    林雪庚沉默半晌,竟然开始笑起来。

    她不知道到底要嘲笑谁,又嘲笑什么,只是悲凉地笑着。路过之人皆被惊动,诧异地上下打量林雪庚,看她扶着岸边的柳树,弯下腰仿佛笑得没了力气。

    她好像觉得荒唐,又好像如释重负。笑得满眼泪光,擡眸望着这满城明亮如白昼的世间,万物迷离在她的眼眸之中,模糊成一派波光粼粼。

    自白云阙血案的十五年来,林雪庚一触碰灵脉术法,就想起血流成河,想起背叛、利用与罪孽。

    然而此时此刻,她脑子里却只塞满了她少年所怀抱过的,纯粹的热情和幻想。

    十五年光阴,仿佛大梦一场。

    这座如星辰般灯火辉煌的天上城镇,宛如一个真正的梦境,风走街串巷,满城花香绵绵不息。

    温辞掀起客栈窗上的竹帘,对楼下沽酒的牵丝老叟道:“大爷,你卖的是什么酒?”

    老人扭头答道:“东边儿的农田里养的青梅,昨天才熟的果子,进酒窖酿了一宿。”

    “一宿就能酿好吗?”

    “术法酿的,自然快许多。”

    温辞坐在窗台上,一只酒壶连带银钱从他手中落下,铃铛轻响间被花瓣裹着落在老人手里:“给我来一壶。”

    老人赞叹道:“您是位魇师啊!”

    他手脚麻利地替温辞装好酒,拦住路过的一只吞鱼,将酒壶放进去。那蓝色的鱼便慢悠悠游到温辞面前,将酒壶抛出来丢在温辞手中。

    温辞摇晃着手里的酒壶,扭头对叶悯微说道:“真有意思。楼下这假人看起来比玉珠的假人更像是活人,玉珠得多加练习了。”

    “玉珠最近想学吹烟化灰术,说是觉得很威风,我才刚刚教她入门。”

    客栈的房间内桌椅板凳都被移开,地上铺开一地纸张,画满各式数字图案。叶悯微戴着视石坐在地上,拿起一只纸折的小鸟,往窗外丢去。

    “去找玉珠和雪庚。”她话音刚落,那纸鸟便呼啦啦化作一只真的小鸟,从窗户里振翅飞去。

    正是驱使物品的附魂术。

    温辞望着小鸟远去,他掀开酒壶上的盖子饮下青梅酒,对叶悯微道:“这酒还不错。”

    下一刻这酒就乘着花瓣送到了叶悯微手里。她喝不出酒的好坏,只觉得这酒有股梅子的清香。

    叶悯微捧着酒壶,说道:“我的师弟当真厉害,这座天上城汇集了多少术法,竟然能运转如常,地下该埋有多少苍晶?”

    叶悯微习惯性地划着手指,道:“即便是我乾坤袋里的苍晶全部用上,也只能支撑一个月的消耗,他怎么会有这么多苍晶?”

    “不是苍晶,应该是浮空界碑。”

    温辞背靠窗框,胳膊搭在曲起的膝盖上,招招手酒壶便又回到了他手里。

    “逍遥门内曾经有一座高塔,名为袭明,九十九层屹立不倒,是因为有镇门之宝——浮空界碑的支撑。传闻大论道之后你离开逍遥门,卫渊紧接着叛教而出,将镇门之宝浮空界碑偷走,数十年里下落不明。”

    “我在昆吾山上遇见你之时,浮空界碑却在你的手中。”

    他们初遇时叶悯微还记得卫渊。她说与卫渊相见的最后一面,是这个师弟浑身是血地把浮空界碑交给她,说这本就是属于她的东西。

    他还说欠她的恩情,他还清了。

    但是她已经不记得自己对他有过什么恩情。

    “我们在昆吾山上的第二十三年,卫渊出现在昆吾山下与你以传音术交谈。我不知道你们都说了些什么,最终你把浮空界碑送还给他。那时你已经改造过浮空界碑,它就如同一颗巨型的苍晶。”

    “而后你便把关于他的记忆彻底清理,遗忘了卫渊这个人。”

    叶悯微眼眸微动,从中浮现出一丝愧疚。

    温辞看见她眼里的波动,沉默一瞬,将话题引回去道:“天上城之所以能漂浮在空中,这里万事万物之所以能以术法运转,大概是因为浮空界碑正在城内。”

    “你为什么不继续说呢?”叶悯微却道。

    “说什么?”

    “我也对你做了一模一样的事情,我遗忘了你。”

    叶悯微眼底映着视石上的蓝光,语气缓慢却笃定。

    她这句话仿佛打破了自苍术之死到今日,她与温辞之间心照不宣的风平浪静。

    这些日子来他们没有人主动提起过鬼市的那个夜晚。他们仿佛还和之前一样,为了共同的目的而一同行事,说起灵器、术法、灵匪、局势,说起谢玉珠和林雪庚。

    却没有再说起她的舍弃,和他的痛心切骨与义愤填膺。

    可是那些过往分明没有过去,她才刚刚明白,而他也远没有释怀。

    温辞与叶悯微无声对视片刻,目光渐沉。他轻笑一声道:“所以呢?你终于得到答案,可喜可贺。你想再说什么?又要逼问我要如何才能原谅你吗?”

    叶悯微低下眼眸,说道:“对不起。”

    “不必说对不起,反正我也不会接受你的歉意。”

    “你喜欢我,我却让你伤心了。”

    “那就不要再追问,再让我难堪。”

    “你为什么会难堪?”

    “一个人太喜欢另一个人,而对方并没那么在意他,这本是件难堪的事情。”

    “不应该是那个未能付出爱的人感到难堪吗?”

    叶悯微还是一样,有着她奇奇怪怪的道理。

    温辞看着坐在满t地纸张之上,眼神歉疚的叶悯微。他眼眸里映着街上的辉煌灯火,路过的飞舟带起风吹得竹帘摇晃,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叶悯微,我问你。”他终于再度开口。

    “我把好梦交给你的时候,你为什么没有扭转我的意志,让我就此原谅你?”

    这是温辞一直没有问出口的问题,他赠予她心神的时候,便没想过她会放过这个机会。

    可她竟然什么都没做,只是借用过魇术,就把好梦归还于她。

    叶悯微仰着头,她认真答道:“那时候我忽然觉得害怕。”

    “害怕?”

    “我想温辞并不会原谅我,如果我改变了你,那么那个原谅我的温辞又是谁呢?他还是你吗?”

    叶悯微边说边摇头,她说道:“我已经自以为是地剪坏了自己,不能再这样伤害你。”

    他说过她是他所无法塑造的叶悯微,那时候她发现,她也是一样的。

    或许任何人都不能以人的意志去塑造,只能投身于世间万物众生,相刃相靡,才能获得一副鲜活完整的模样。

    叶悯微披着一层街上灯火的暖光,视石跳跃的蓝色光芒之后,她的眼神诚恳真挚。

    她和从前那个叶悯微别无二致,却又仿佛有什么已经改变。

    从那次不告而别之后,她一直在缓慢而琐碎地发生变化,逐渐累积。当温辞再次认真地端详叶悯微时,她已经与从前截然不同。

    她有了同伴与徒弟,看过人情冷暖,看过世事波澜,努力地爱人,失去了她的哥哥,知晓自己所作所为对他人的伤害,感到歉疚与痛苦。

    她为此温柔、失落、疑惑、痛苦、嚎啕,扎下新的根须,生出新的枝丫。

    温辞从来没有想过叶悯微会改变。

    这想法在数十年来所历经的种种事件中,几乎成为一种笃信——无人可以撼动叶悯微。她的心中除了她的灵脉术法各式算题之外,再无别人能够进驻。

    她只会好奇和探究,一旦失去兴趣就丢弃,视他人的伤痕如无物。

    她不适合爱人。

    叶悯微不会爱人。

    若有一天她学会了……她真的能够学会吗?

    温辞恍然之间,因自己的动摇而心悸。

    他慢慢地说道:“既然我们已经将前尘过往说清楚,便不必纠缠于此。”

    他的声音冷静,条理清晰。仿佛曾双眸通红,痛心切骨地道出那些过往的温辞是别人似的。

    “如今你师弟坐拥这一座天上城,令举世震惊,仙门侧目,灵器之名或有反转。正好我也对将生的变革很感兴趣,我会陪你走到最后,看看这世间会变成什么模样。”

    温辞的语气让叶悯微稍一怔愣,她道:“只是这样吗?”

    温辞沉默一瞬,慢慢道:“你还想从我这里要什么呢?”

    “叶悯微,以后如果你需要,只要我还在这个世上,我就会来到你身边,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这还不够吗?”

    “若是我一辈子都需要你呢?”

    叶悯微紧追不放。

    温辞嗤笑一声,他喝了一口酒,转头看向街道中五花八门、接连不断的术法。

    “一辈子……你的一辈子长得很,有你的苍晶、术法、灵脉、灵修,有这人间的未来,我算什么?”

    “你别误会了,你从来也没有喜欢过我,也并不想记得我。我下山后二十年里,你一次也没有主动找过我。我对你的价值,只是世上最后的巫族血脉,只是我逼你许诺记得我而已。”

    顿了顿,温辞一字一顿道:“叶悯微,你现在很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了,你不会一辈子都需要我的。”

    窗外的街中游人如织,人声嘈杂,牵丝假人们吆喝贩售。而这室内却安静得只能听见呼吸声,温辞望着窗外的人流,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手里的酒壶。

    漫长的寂静里,温辞以为他们的对话已经结束时,却突然听见叶悯微的声音。

    她的语调一贯平静,其中却隐隐蛰伏着什么。

    “我能抱你吗?”

    温辞讶异地回头,看向叶悯微:“什么?”

    “我能亲你吗?”

    “我能与你欢爱吗?”

    “你不是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吗?”

    叶悯微前倾身体靠近他,一句接着一句,每说一句便贴近他一寸,直至与他鼻尖相对,呼吸相闻。

    温辞眉头紧皱,指着她警告道:“叶悯微你要干什么!现在可是晚上,是魇术……”

    叶悯微只是紧抿着唇,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蛰伏之物熊熊燃烧。

    温辞看着这双眼眸,不由得一愣,忘记了自己原本要说的话。

    “叶悯微……难道……你生气了吗?”

    相识五十年里,温辞从来没见过叶悯微发怒生气。

    她眼里的火势转弱,迷惑顿起:“我生气了吗?”

    “你为什么生气?”

    “我为什么生气?”

    “……”

    温辞对这学舌鹦鹉怒道:“……我在问你呢!”

    叶悯微低眸思索片刻,又擡起眼睛看向温辞,怒火和迷惑退去,她眼底是温辞熟悉的坚定与锐利。

    她说道:“你指责或者痛恨我,我无话可说,我确实咎由自取,无法要求你的原谅。”

    “但是温辞,你不要看轻我的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