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魇师 正文 第106章 人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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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群

    谢玉珠对自己早晚会变回策玉师君的预言,一直表现得全不在意,但其实心里总是绷着一根弦。

    毕竟这预言出自大名鼎鼎的策因道长,若非他对此十分笃定,当日也不会放她离开扶光宗。

    自从鬼市兵荒马乱的一夜之后,谢玉珠更觉世事波澜身不由己。她冥冥之中有所预感,或许她作为“谢玉珠”生存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是以卫渊这种提醒一个时日无多之人该准备死期的行为,谢玉珠愿称之为找骂。

    在大街上被劈头盖脸痛骂一番后,卫渊一手提着鸟笼,一手拉着谢玉珠登上一座十层楼阁楼顶。

    他擡手拦下一辆飞行的车辇,与谢玉珠乘车绕着天上城半空转了两圈,谢玉珠才慢慢冷静下来。

    这辆车看起来像是个在空中行驶的四面通风的木亭子,四周垂下纱帘,并无牛马拉动,唯有一位牵丝假人掌舵。

    车夫一见两人上车就认出了卫渊,低声喊了句城主大人。

    卫渊令他不要声张,那车夫十分听话,不仅不说话,还仗着自己是个假人,将头直扭到肩膀后头去。

    这一派真挚的眼观鼻鼻观心,当作什么都没看见。

    卫渊将桌上的糕点推给谢玉珠,安抚道:“谢小姐眼睛如此红肿,师姐看了恐怕会以为我欺负你。卫某百口莫辩,到时候被揍一顿该如何是好?”

    谢玉珠原本还在抽噎,闻言转过头瞪着他:“什么如何是好,好得很!叫我大师父狠狠揍你!”

    “卫某只是陈明利弊,罪不至此吧?”

    “什么陈明利弊!你分明是居心不良!你这个……你这个王八羔子!”

    谢玉珠竟骂出粗俗之语,尚未熄灭的怒火又噌地一下燃烧起来,旺盛得能从眼里看见火苗。

    卫渊眉眼弯起,终于没忍住,抚着膝盖哈哈大笑。他平日里将情绪藏得极深,少有如此发自肺腑的笑声,这模样倒叫谢玉珠一时愣住。

    卫渊胳膊支在茶几上,掩面道:“哈哈哈哈,谢小姐见谅。卫某平日来往于满腹心思、蝇营狗茍之辈间,许久没有见过谢小姐这般纯粹张扬的性子,实在是……耳目一新。”

    谢玉珠沉默片刻,怀疑道:“你在嘲笑我吗?”

    “绝无此意,卫某句句属实,小姐的鉴谎之物可以为我作证。”

    谢玉珠低眸看向怀里的嘲雀,她戳戳那只鸟,皱着眉头长叹一声,肩膀塌下去抱紧鸟笼。

    这一叹仿佛把所有力气都叹了出去,谢玉珠疲倦地转过头去不再言语。

    她明明喜欢卫渊的容貌,此刻却只看向飞车之下星星点点明亮的天上城,不看旁边这个英俊又位高权重的男子。

    “谢小姐喜欢卫某的脸吗?”

    安静之中,卫渊的声音从她身侧传来,谢玉珠半死不活地回答道:“是啊。”

    “谢小姐还喜欢危险的,有悖于世俗纲常之事。”

    “是吧。”

    如若不然她也不会放着好好的谢家六小姐不做,缠着要拜她两位师父为师,跟他们一路历经波澜以至于今日。

    曾几何时她的毕生梦想就是脱离谢家大宅,去见大千世界,浪迹天涯。

    如今天地广阔,她的归途却只狭窄一线。

    “由婴孩重活一次,到底还是同一个人,谢小姐果然和传闻中的年少策玉十分相似。”

    卫渊仿佛玩笑般说道。

    谢玉珠沉默片刻,转回头来看向卫渊。

    桌上的灯笼中光芒摇曳,来自天上城的光明将天空也映得明亮,星辰皆隐匿不见,唯有夜色无边。

    四周纱幔随风飘扬,卫渊的笑意浅浅似真似假。

    “看来你想和我继续聊策玉。”谢玉珠说道。

    “不如我们来交换吧。我们先来说说你,你为何叛出逍遥门又入朝为官?你说得我开心了,我就跟你聊策玉。”

    卫渊眸光渐深,他眼里映着灯火,剑眉星目,一身黑袍,慵懒中偶而透露出一点威压感,让人琢磨不透。

    谢玉珠并不畏惧,她哼了一声道:“怎么,只许你说我不喜欢听的,不许我说你不喜欢讲的?”

    “倒也没什么不喜欢讲的。”

    卫渊倏忽又笑起来,方才那透露出的威压被收敛得不留痕迹。

    “只是突然想起来,卫某会叛出逍遥门,说来还是拜您所赐呢,策玉师君。”

    这一声“策玉师君”被卫渊咬得有些重,仿佛是透过谢玉珠,在讽刺另一个人。

    卫渊虽然日日喊叶悯微师姐,却并非叶悯微嫡亲的师弟。他的师父不是老门主,而是老门主一位名不见经传的同门师兄。

    他师父曾经惹下祸事,早早被逐出师门,在民间四处游荡。当年沧州瘟疫爆发,他师父去往沧州捉拿疫魔,本也是想要以此戴罪立功,回归师门。

    然而他师父到达沧州时,疫魔突然间销声匿迹,他师父做出的寻魔符咒似被人所阻,也失去方向。

    也是在那时师父与他相遇,成为了他的师父。

    后来又兜兜转转数年,师父终于被逍遥门接纳,带着他回到了师门,不久便离世。

    “师父原本在门内就遭受排挤,待他去后门人对我的欺凌便更甚。我那时满怀新仇旧恨又心浮气躁,很快便修行出错,濒临走火入魔的境地。”

    同门仿佛看笑话般看着他走入绝境,断言他出身低微且心术不正,本就没有灵根。如此便为他们的轻视与欺凌贯上“先见之明”的美誉。

    恰逢袭明塔上的那位天才叶悯微想研究灵脉运转,他便死马当活马医,被送进塔内交给叶悯微处置。

    那高塔之上俯瞰众生的天才,却是逍遥门内第一个肯平视他之人。

    这位师姐轻描淡写地对他说,根源只是他在运转灵脉时没注意,错转了几路罢了。

    所谓心术不正、没有灵根全是谬言。

    修行原本就不需要“灵根”这东西,玄门三经上错漏繁多,为修行增添无数阻碍。修士稍有行差踏错便覆水难收,以至于生出“灵根”的说法。

    叶悯微顺势替他重理灵脉,留下法印统管灵力运转。自此他的灵脉便畅通无阻,修为突飞猛进,在同龄人中一骑绝尘。

    “所有关于师姐的传闻,都说她聪明绝顶、恃才傲物,可见世人皆喜欢以己度人。聪慧以至于师姐的地步,便觉得万事大多简单,一目了然,人人见之便该懂得。她并不知有哪里值得骄傲。”

    所以叶悯微看不明白这人世,便如人看不懂蚂蚁。

    这位天真的师姐永不明白在大论道上,为什么这些仙门修士都听不懂她所说之事,为什么所有人都勃然变色。

    她因为晕眩而呕泪难言,却也认真一一解答他们的提问。她越说人们却越发愤怒,被万人诘责攻击,直至被逐出大论道道场。

    “师姐第一次走下高塔,才发现她在这世上并无同类。”

    “其中最可恨的正是你啊,策玉师君。”

    卫渊撑着下巴,在飘扬的纱幔间轻笑一声。

    “你长寿五百年,学识渊博精通古术法,在仙门中无人可及。其实师姐在大论道上说起她的发现时,我看你的神情,觉得唯有你是听明白了的。”

    “可也正是唯一懂得师姐的你,最有可能成为师姐同类的你,亲自下令将她逐出道场。”

    嘲雀安静无声,谢玉珠怔怔问道:“……为什么?”

    “因为岁月磋磨,改人心志。扶光宗宗主策玉师君,已经不再是五百年前,那拒绝百家招徕,立志自己开宗立派,叛逆不羁的少年策玉了。”

    “五百年的成就与光辉,落在策玉师君这个名字上,落在由她建立的仙门秩序上。她不容许有动摇它的东西存在。”

    灯火烂漫的街市边,某间客栈高可十四层,六层某扇窗户上竹帘随风摇曳。

    楼下街上人群谈笑议论,人声仿佛风过于林,水落于石,窣窣不绝。

    那百年前故事的另一个主人正枕在某只t手臂之上,床帘飘飞中,睁着眼睛安静地听着窗外人们的声音。

    即使在六层高楼上,楼下人群的声音依然如此清晰。

    叶悯微想,她曾在那九十九层的高塔上,能否听到人们的声音?应该是听不见的吧。

    待她下得塔来后,究竟又听见了什么,遭遇了什么,令她不愿再踏入人世之中呢?

    叶悯微转过头去看向身侧,那阖着眼睛默不作声的人。

    纱影晃动间,温辞的黑发遮了半边脸,白皙的肩膀及锁骨上分布着些许牙印。那些绯红映在雪白上,仿佛雪地里零落的火星。

    他的呼吸声平稳绵长。

    这是她长久以来唯一能得到的,来自人间的声音。他将他所喜欢的人世带给她,她怎么会忍心遗忘他呢?

    叶悯微伸出手轻轻地沿着那些痕迹抚摸,温辞的皮肤灼热,好像她摩挲之间就能擦着火焰。

    她的手腕却蓦然被攥住,温辞一瞬睁开眼睛,那双锐利又美丽的凤目里,沉淀着复杂难解的情绪。

    叶悯微望着这双眼睛,她唤道:“温辞,你……”

    “不要问我,不要说话。”温辞低声说道。

    叶悯微于是没再说话,只是专注地看他,却见温辞的眼眸颤了颤。

    “不要看我。”

    叶悯微被推着翻转过去,被温辞从肋下抱紧,后背紧紧贴着他的胸膛,肌肤相贴处滚烫,心跳声如鼓。

    她只能看见自己枕着的温辞的手臂,还有他那戴着“好梦”手串的,修长白皙的手。

    温辞在她身后,慢慢地说道:“你知道吧,我还没有原谅你。”

    叶悯微点点头。

    “我也还没有相信你。”

    叶悯微又点点头。

    “不要问我何时能原谅,何时能相信,也不要问我你要怎么做。什么都不要问,什么都不要做,等我想明白,自然会告诉你。”

    “若在那之前我便死去,或者去往众生识海,你就把我忘记。你最好再去喜欢别人,但是不要带着关于我的记忆去喜欢别人,我讨厌被比较。”

    叶悯微闻言拉住温辞的手,她说道:“我有话想说。”

    “不要说你不会让我死、不会让我去众生识海、不会忘记我。”

    “……”

    温辞显然非常了解叶悯微,把她想说的话挨个说了一遍。

    叶悯微叹息一声,难得没有打破砂锅论到底。

    “温辞,我想说说苍术。”

    那些她才得知的故事,连同陌生的情绪堆积在她心底,令她头一次生出倾诉的欲望。

    温辞手臂松动,叶悯微便转过身来与他面对面,看着他的眼眸。

    “你知道我的原名吗?我原本叫做叶云川,他叫做叶麓原……”

    她细细道来,从自己的回忆里、苍术的道别里、天子的叙述里拼拼凑凑,似乎又拼凑出一个鲜活的叶麓原。

    温辞拍着她的肩膀。

    他本不是个善于安慰或者温情的人,却收起一贯戏谑的口吻,认真地说道:“他一直惦念着你,有这样一个兄长,是件幸运的事。”

    “那你呢?温辞,你有兄弟姐妹吗?”叶悯微问道。

    温辞沉默无言,眼眸中闪过迟疑,他慢慢说道:“听说是有的,不过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

    这故事一出口便莫名地没有停下来。温辞竟然一句接着一句,跟她说起自己儿时的病,说起那关住他的高门,说起瘟疫与尸横遍野。

    他再次敞开门扉,让过去的风雪无止境地吹进来。他也知道面前这个人会再次拿起笤帚不惊不惧、不紧不慢地扫除积雪、开辟道路,问他堆个雪人如何?

    叶悯微总有本事将噩梦变成美梦。

    不过这一次温辞并不知道,叶悯微其实早在谎崖之上听过他的梦呓,由此猜到他与疫魔的关联。

    不过她拿出了从未有过的耐心与演技。在那时保持缄默,而此时装作第一次知道,听温辞把故事从头到尾讲完。

    故事告一段落,叶悯微若有所思道:“所以我最初问起你的童年时,你才不想告诉我。”

    “童年?”温辞重复道。

    而后他笑了一声,低下头懒懒道:“什么是童年?若按你们中原人所说,那种无忧无虑,尽情玩耍的日子叫做童年。那么我的童年,是从遇见你之后才开始的。”

    幸而巫族人长寿,他的童年漫长,美梦才能和噩梦平分秋色。

    叶悯微伸出手,照着温辞安慰她的样子,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万象之宗总是和人群格格不入,她的复杂与简单与世人错位,时而如同人观蚁,时而又如同蚁观人。

    然而她似乎终于逐渐补齐对于她复杂的部分,在此刻身姿慢慢从蚁而大,成为人的模样。

    满室花香馥郁,天上城夜色渐深,人声零落平息,夜风温柔。

    同样的夜风吹过天上城半空中的车辇,纱幔飞扬之间,谢玉珠抱着嘲雀笼子怔怔出神。

    嘲雀今夜安静得过分,并未再否认卫渊说的任何一句话。

    它并未否认卫渊嘴里所说的策玉师君,一个与谢玉珠所知截然相反的策玉师君。

    从前谢玉珠觉得自己被策玉师君的光辉照得睁不开眼睛,此时仿佛终于睁开双眼,看见这光辉后的黑暗。

    她生存于世五百年之后,难道就会变成这样一个人吗?

    谢玉珠失魂落魄地沉默半晌,才开口对卫渊道:“既然如此,你又何必要找策玉合作?”

    她话音落下之时,黑暗终于渐渐退却,云海尽头亮起浅蓝。一点光芒从遥远的东方蔓延而来,映照在万顷云海之上,举目一片浩瀚的金色。

    云海上的日出光彩炫目,不似人间。

    “这世上之事,自然是以利益为先。”

    卫渊眼眸里映着朝阳,他淡淡道:“我也时常想起袭明塔上,师姐同我说起灵脉本源的模样。”

    世上最可怕之物乃是未知,这庞然大物曾以碾碎一切之姿向他袭来。

    而那时候,师姐站在了未知之前。

    未知穿过她到达他面前时,只剩柔和与瑰丽,他才明白可怖的不是未知。可怖的是他的恐惧本身。

    “未知得见天日时,恐惧便随之安息。”

    “灵器之乱也是如此。若有一日所有人都能将这未知看个分明,恐惧安息之时,从中诞生一个新的人间,不也很有意思么?”

    阳光日渐强烈,从云层上蔓延而来,天空金黄耀眼,照得卫渊的轮廓闪烁光芒。谢玉珠凝视着他的轮廓,突然觉得他似乎比她之前所见的,又更好看了些。

    卫渊转过头来与她对视片刻,那深黑的眼眸里浮起笑意,他说道:“我不会又勾引谢小姐了吧?”

    “……”

    谢玉珠只觉卫渊一露出这副游刃有余的表情,瞬间就变得惹人厌起来。

    却见卫渊站起身来理理衣服,好整以暇道:“卫某对于谢小姐终要变回策玉一事,其实心中也深觉可惜,愿在此之前尽力满足谢小姐的一切心愿。既然谢小姐对卫某有几分意思,卫某定当好好配合。”

    谢玉珠疑惑道:“什么?你要如何配合?”

    卫渊转头叫住那眼观鼻鼻观心的车夫,干脆利落道:“从今日起,谢小姐便是天上城主夫人,你们见她便如见我,她的命令便如同我的命令,听明白了吗?”

    那牵丝假人抖抖脖子,终于把扭到后背的头扭了回来。他瞧瞧谢玉珠再瞧瞧卫渊,磕磕绊绊道听明白了。

    谢玉珠蹭得一下站起身来,惊讶道:“卫渊!你干什么啊?你来真的吗?”

    谢玉珠话音未落,只听着不远处一道声音响起,那是她熟悉的声音和冰冷的语调。

    “卫渊,终于找到你了。”

    谢玉珠回头一看,站在云海之上沐浴着金色朝阳,那杀气腾腾的姑娘,不是她师妹林雪庚是谁?